医师湛文密把了脉,不由哀叹着看向榻上形销骨立的病患,摇头道:“突逢大难,心神崩摧。崔学士这是伤了脏腑——他原本就旧疾未愈,如今又遭了这等恶创,只能温养。妙禅公,您不该带崔学士观刑。”
苏寺生上前瞧了瞧陷入昏迷的崔文纯,懊恼地一拍桌案:“我也追悔莫及,不该听了丘浮沉的话。先前觉着应当让崔学士送挚友最后一程……况且他原先失了神智,只知道念叨着‘正秋’两个字……谁又能料到他能在行刑前恰好苏醒过来?”
“国舅爷的尸身怎么样了?”
“朝廷令差役将楚尚枫曝尸街头,并不许人收尸。如有收尸者,立时以同罪处死。我不敢凑上去撞枪口,便在深夜率了几名签了死契的仆役上街收尸。起初未见差役把守,我还甚为欣喜。可国舅爷的尸身早已荡然无存——我到的时候,几条野狗正耍弄着他的……半颗头颅。”
闻言,湛文密神情凝重地说:“妙禅公,此事万万不可让崔学士知晓!一旦泄露出去……恐怕崔学士性命难保!”
“我知道,”苏寺生颓然地往榻上一坐,“我在东宫伺候了那么久,一向觉着皇上秉性仁善,是中兴之主。没承想……没承想皇上如此不恤臣下,竟比太上皇还狠。既已杀了楚尚枫,我看崔学士也在所难免。”
苏寺生站起身,向湛文密躬身施礼:“我是朝廷命官,又是东宫僚属,不能在瑞公府耽搁太久,一切有劳湛公费心!”
湛文密拱手还礼:“医者仁心,妙禅公但去无妨。”
苏寺生走后不久,崔文纯终于醒了过来。湛文密刚打算上前问候,却见他浑身颤抖着缩进了床榻深处,口中喃喃道:“死了……死了……都死了……”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乃至于笑着垂泪。
湛文密惊愕不已,赶忙趋前询问:“崔学士……”
“我不姓崔!”崔文纯惊恐万状,当即将头往衣衾中一埋,霎时又哭喊起来,“求求你们,你们饶了我好不好?我不姓崔,也不是学士……我不留下……我不留下……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找他……你们放我走……你们放我走!你们都逼我,为什么你们都要逼我?”
“要坏事儿……”湛文密顿觉不妙,厉声道,“来人!快来人!”
几名崔府仆役飞速冲了进来。
“你家老爷迷了心智,怕是疯癫了。”湛文密一阵焦头烂额,抬手拭着汗说,“我这边儿赶紧施救,却也不知收效如何……快请你家夫人前来,我与她说一说极为要紧的几件事儿!”
仆役们缄默了半晌,最终有人硬着头皮作答:“湛医师,我家夫人先前与老爷和离了。”
湛文密微微一怔。
一阵压抑的哭声自榻上传来,湛文密缓缓回过头去,看着将自己深深藏入衾内的崔文纯。他清楚地意识到,崔家的衰亡已然注定。惟一的血脉犯了疯病,一个疯子无论如何也担不起“世袭一等瑞国公”的爵位了。
仆役们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榻边,悲戚道:“老爷!老爷……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崔文纯哭声一止,立马将脑袋从锦衾里顶了出来,朝着几个老家院笑问:“你们谁会弹琴?”
众人面面相觑。
“你们都不会……”崔文纯兴高采烈地拍了拍手,忽然又故作神秘,低声道,“我悄悄地告诉你们,之前有人答应我……要给我弹琴,弹我最喜欢听的《塞上鸿》。这是秘密,你们不许泄露出去!”
闻言,仆役们登时悲从中来——他们都是崔府的老人儿,个个都知道楚尚枫尤以琴艺超绝著称。
“老爷……”看着崔文纯长大的老家院潸然泪下,“老爷,您一定要保重身子。国舅爷如果还在,他也不希望您是这副样子……”
崔文纯赶紧摆手,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他与小侯爷去钱塘江观潮了。到时候他们回了京华,我要大摆一桌宴席,给他们接风洗尘!”
众人含泪叩首。
“叔父从辽东回来没有?”崔文纯又开始流泪,却不擦拭,任由泪水汹涌而出,“孔道古的叛乱……该平定了吧?”
眼前风云变幻——他时而站在飞云楼的戏台上,与三生天子扮演的老赞礼互相揖别;他时而飘荡在英寰观的别院里,聆听着施璞与楚尚枫的放声高歌;他时而游走在梵音缈缈的小安乐国内,触目所及尽是香花、经幡。
静谧杳然的崔氏宗祠略点幽烛,百香山间的无名荒冢斜竖残碑。他难以自持地剧烈颤抖,只觉得周遭时而静、时而闹、时而冷、时而热。
他就这样看完了自己的一辈子。尤为短促的三十余年,尤为漫长的三十余年,说过许多话、写过许多字的三十余年,留不下只言片语、留不下些许文字的三十余年。
他迷茫地往前走。
忽有一只手探入了他的胸膛,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
疼。
好疼。
他似乎忘记了一个人。
火热的怀抱,难舍的孽缘,郑重的许诺,情浓的纠缠。
你是谁?你在哪儿?为什么不来看我?你答应过我,会来找我。我等着你,你要来,你一定要来……我等着你,我会一直等着你。
不要失约。
骤然传来三声磬响,一道浑厚庄严的佛音从天际飘摇而落:“醒来……醒来……醒来……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双眼猛地一睁,往事如潮水般退去。
大法师惠明双手合十,轻叹道:“南无阿弥陀佛。”
崔文纯眼神仍显涣散,却尽力地望向榻前的几个人——有崔府的仆役,有太医院的湛文密,还有忧急不安的乔洪吉。
“朴怀,你终于醒了!”乔洪吉老泪纵横,紧紧地握着崔文纯的手,“八月十五……你的生辰,也是上上大吉之日,好……太好了……”
崔文纯试图起身施礼,却实在乏力,只好先向几人拱手道:“多谢大法师、乔监、湛医师相助。文纯身抱微恙,惹得诸公烦心,实为不妥……”
“朴怀不必如此见外,”乔洪吉摇了摇头,情真意切地说,“此番多亏湛医师用针稳住你的心脉,大法师从旁诵经祈福……好在是将你救回来了,上苍保佑……上苍保佑……”
惠明起身道:“老衲还要回淇风宫伴驾,诸位施主免送。”
众人齐齐出言道:“恭送大法师。”
沉吟了半晌,崔文纯倦怠地笑了笑,眼见天色渐晚,又温言询问仆役们:“今日可有旁人入府?”
“并无。”
崔文纯垂下头,呢喃道:“兴许是被绊住了……再等等……”
“你病了这许多日子,朝中已然翻天覆地了。”乔洪吉回身一挥手,湛文密以及崔府仆役先后退出了卧房,“端欣、冷濂生各自罢相,辞去爵位,分别出任陕州、登州刺史。他们都已离开京华,快马赴任去了。冷濂生临走时尚且问了你的境况……我据实以告,他竟还掉了几滴眼泪。”
“岳丈待我犹如亲子。”崔文纯低低地说,“走了好,走了好,留在京华……迟早要完。”
“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