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策之神色微沉,半晌方问:“守瑭公,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养痈遗患,放虎归山。”高骥意有所指地说,“我讲一句掉脑袋的话,皇上的身子……你我心里明镜一般。日后如有不测,太上皇必定是要复位训政的。待太上皇重登大位,楚尚枫、崔文纯等一批旧贵自然要重获荣赏——翁公,你我死不足惜,可到时天底下的老百姓还有命在么?”
翁策之一时默然。
勋戚名门受了重创,名下田产被皇上悉数分与了百姓。倘若将来任由他们再得重用,必定大肆报复,百姓难免家破人亡。
不如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既然守瑭公想要除去楚尚枫,为何不自己向皇上禀明?偏偏寻到了翁某头上,到底是何用意?”
高骥苦恼一叹:“我是被冷濂生举荐入东宫任职的,很多话不方便说。惟恐贸然出言……反倒会令皇上生疑。翁公,您是东宫的老人儿,我实在难以与您相提并论。”
翁策之脚步迟缓,越行越慢:“也罢,我这就回静耽斋启奏皇上,请他下诏处死楚尚枫,以绝后患。”
“有劳。”高骥含笑拱手,最终快步而去。
……
皇帝由宗承受单独服侍着脱去了常服,终于准备用膳了。
通炕上支起了一张矮案,上面摆着一荤一素两道菜。荤的是糖醋排骨,素的是拍黄瓜,另有一碗小米粥。
皇帝一面咳嗽,一面端起瓷碗。他粗重地喘了几口气,看似不经意地问:“疼不疼?”
宗承受跪着禀奏道:“是奴婢忘了主子的嘱托,没有把翡翠杯妥善放好,让翁中丞瞧出了破绽。奴婢活该被罚,绝无二话。”
“你呀……唉……”皇帝原本就毫无食欲,听闻此言就又将瓷碗搁下了,“来,你过来。”
宗承受膝行上前,仰头望着皇帝。
皇帝轻轻揉了揉他通红的脸颊,牵过他的手,领着他往炕上坐了:“你一贯是个胆大包天的。过去敢给我下药,现在敢违反祖制,日后还敢做什么?”
“殿下……”宗承受红了眼圈儿,吸了吸鼻子,“只要您有吩咐,奴婢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
皇帝抬手按住他的嘴唇:“用不着你上刀山下火海,你帮我这午膳消受了吧。”
“奴婢不敢!”
“你……”皇帝被气得阵阵发晕,胸口愈觉疼痛,“我刚夸了你两句,你就不听我的话了?你稍后告诉御膳房,让他们连荤菜也不必做了——我是实在吃不下,并非不合胃口。”
“殿下,太上皇在位时顿顿大鱼大肉,即便不吃也要摆着充门面。如今您一日只用一膳,每膳一荤一素,已然极尽节俭了。倘若再减去这道荤菜,您……”
宗承受用力地磕着头,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没办法……我是真的吃不……”皇帝重重地捶了胸口几下,不料却吐出了一口鲜血。
“主子,翁中丞……”
报信的内侍刚一挑帘儿,见此情形登时被唬得魂飞魄散,赶忙呼喊道:“传太医!传太医!”
“殿下!”宗承受大觉震骇,立即飞身上了通炕,忍着心中痛楚将皇帝揽入怀中,低声安慰道,“殿下……太医快来了……太医就快来了……”
翁策之正在外面儿候着,闻声赶忙闯入静耽斋,往炕前屈膝跪倒。宗承受紧紧抱着皇帝,用衣袖为他擦拭着嘴边的血迹。好在皇帝神智尤在,竟还朝翁策之送出了一个瘆人的笑容。
刺目的血红附着在森森白牙上,松松垮垮的便服套着皮包骨头的身子——皇帝轻轻地挥了挥那只与骷髅一般无二的手,一面痛苦喘息,一面发问:“翁卿,你怎么又回来了?”
“殿下……”翁策之心神大震,眼眶里登时有了泪光,“殿下操持大政,确为社稷之福,可……可……还望殿下保重龙体!”
四位太医匆匆步入,先跪在地上给皇帝磕了个头,而后才冲上去诊脉。
翁策之被两名内侍搀至斋外暂候,一时忧心忡忡,只好来回来去地踱着步。他此番之所以回到静耽斋,为的就是劝说皇帝下诏处死楚尚枫。原本打好的腹稿因为这个变故而忘了个一干二净,他不由摇头喟叹。
伴随着西洋钟的尖声鸣叫,翁策之忽而意识到——皇帝的呕血为他提供了一个更好的说辞。
“翁中丞,主子请您进去。”宗承受缓缓步出,低眉顺眼地向翁策之行礼。
翁策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由冷笑道:“听他们说,宗公公一贯深得皇上信重,对军国大事也发表过不少见解?”
宗承受讪笑不语。
“翁某不是明朝的李东阳,没什么‘谋定而后动’的除阉韬略,只会直来直去;你也不是刘瑾,没他那点儿搬弄是非的能耐。今日的掌嘴不单单是酸梅汤的缘故,更为给你一个教训。朝廷大政自有皇上与一众文武相机定夺——你是什么人?有你说话的份儿么?”
宗承受躬身施礼:“翁中丞教训的是。”
翁策之迈步赶入静耽斋,急声询问太医:“皇上的病究竟要不要紧?”
太医们彼此交头接耳了好一阵,最终推出了一个德高望重的老翁回答道:“翁中丞,皇上的病……是老毛病了。头疼、目眩、胸痛、咳嗽……”
“足下怎么称呼?”翁策之略显不耐地发问,“皇上的病又该怎么治?”
“不敢。下官新任太医院院判文续福。皇上的病……诸多症状尤以‘咳’字为最,”老态龙钟的文续福摇头叹息,“要想个法子遏制咯血之疾。倘若能制住咯血,如此慢慢调养,相信仍有固本培元……”
翁策之皱起眉头,厉声道:“我问的是怎么治!”
“翁卿,”皇帝虚弱的声音远远传来,“别急,好好跟太医们说话。”
闻言,文续福躬身一礼,又转过身去与其余太医窃窃私语了好一阵,终由众人齐齐说道:“鹿血!”
“去取去取——记着,要活取!”翁策之丢下这么一句话,继而疾趋上前,于炕前跪下,颤声唤道,“殿下……皇上?”
皇帝面色灰败,正疲惫地半倚于通炕上,根本动弹不得。候了许久,皇帝由宗承受搀扶着坐直了身子,自鼻腔里送出一个“嗯”字,微微上挑的尾音表达着他的疑问之意。
翁策之俯身磕了个头,沉声道:“皇上,臣请立斩楚尚枫——就不必等到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