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这么热,难得殿下又爱吃。奴婢十分小心,没有人看见。”宗承受跪着奉上瓷碗,待皇帝伸手接过后复又凑上前去,在他耳边低声说,“殿下,奴婢搁了足量的糖霜。”
一听此言,皇帝的面颊登时被烫得微微泛红。他压下胸中闷响,用瓷匙轻轻舀了舀,尝后赞道:“甜!真甜!”
眼见着宗承受拜倒在地,他顿觉惆怅,半晌才喘息着说:“蠢奴才,咱们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你我之间……不戳破那层窗户纸,我做仁主、你做忠仆,就这么……”
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话语。
“殿下……”宗承受噙着泪抬起头,望向病体沉疴的皇帝。
受禅登基不足两月,皇帝便又消瘦了不少。原本宗承受喜欢趁情浓时捏一捏皇帝腰间的软肉,如今却只能碰到硌手的骨头了。起初,宗承受乐于折磨他、羞辱他,以此获得内心的畅快。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宗承受仅仅对皇帝保有了无穷无尽的歉疚。
这种歉疚或许是爱,但宗承受并不愿意冠以“爱”的名义。他知道自己不配,却也不希望留下皇帝孤身一人面对一切。既然他无法站到皇帝身边,那便跪在皇帝脚下。
“好了,”皇帝低低地喘了口气,忍着愈演愈烈的头疼往炕上一躺,又说,“你的心意我领了,往后别再做这些甜食了。”
“奴婢遵旨。”
“坐上了龙椅……也有这么多不顺心的事儿。”皇帝懒懒地翻了个身,忽问,“你说说……崔文纯呈给太上皇的那道奏疏……我该怎么处置?”
“奴婢不敢议政。”
“蠢奴才,该说的时候不说了!”
“主子,”宗承受叩首道,“我若是您,便直接去找太上皇回话。猜来猜去,没个意思——事情往往就坏在‘猜来猜去’,还不如挑明了说呢!”
皇帝思索了半晌,觉得宗承受当真有几分智慧。纵观历朝史事,宫闱里有多少惨祸源自于“猜来猜去”。猜得久了,即便亲父子、亲母子也会心生隔阂,将来自然大祸临头。
“有道理……明日我去给太上皇请安——蠢奴才,上来。”
宗承受愕然一怔,随后小心翼翼地爬上通炕,将皇帝紧紧揽入了怀里。皇帝叹了口气,愁眉不展地倚靠着他的胸膛,显得尤为倦怠,口中呢喃道:“累……好累……我好累……”
“殿下,奴婢陪着您。”宗承受柔声细语地安抚着皇帝,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奴婢永远陪着您。”
……
翌日,皇帝由内侍们伺候着换上了礼服,继而乘龙辇往淇风宫去参见三生天子。
彼时的三生天子正由高僧惠明陪伴着居住于“静水流深”——此地一如其名,几泓清溪环绕,殿外植竹,甚显苍翠;斋内陈设淡雅,置有佛龛。
惠明轻敲木鱼,三生天子端坐幔帐之内,阖目诵经。一帝一僧各忙其事,彼此甚为虔诚。
一众内侍轻轻将门打开,身着六件礼服的皇帝缓缓步入。惠明瞧见,高念了《金刚经》内的四句偈语,继而向帐内施礼道:“太上皇,皇上向您请安来了。”
帐内寂然无声,惠明却会了意,登时恭谨地退出了静水流深殿。皇帝上前几步,跪倒叩首,又眼尖地瞧见了佛龛前摆放着的崔氏奏疏。
“父皇,儿臣今日来不只单为问安一事,另有监察御史、丹阳伯楚尚枫骄纵不法一案奏请圣裁。”皇帝吃力地站起身,拭着汗道,“楚尚枫乃是慈成皇后之弟,却违律获封伯爵,平素亦有恃宠而骄之举,理应从重惩处。翰林学士崔文纯与其相交莫逆,往往为其矫饰遮掩。今新祚初开,须得选贤任能,核查不法,而楚氏首当其冲——究竟如何处置,还望父皇示下。”
幔帐内寂然无声。
没得到回应,皇帝只好强打起精神接着说:“多年来,楚尚枫以外戚之贵屡涉庶务。既蒙天恩擢为监察御史,一贯不思报效。只是儿臣念着慈成皇后的清誉,终归要保全天家的尊荣体面,不可宽纵楚尚枫逍遥法外。”
良久,听得幔帐内的三生天子出言道:“知道了,去吧。”
皇帝闻言一怔——他原本已做好了开罪太上皇的应对,连带着忙打腹稿,预备到时侃侃而谈,一显嫉恶如仇的宝贵心性。即便此番要不了楚尚枫的命,也要让他吃一些苦头。
孰料太上皇竟全不在意,这倒彻底搅乱了皇帝的思绪。
沉吟半晌,皇帝又道:“父皇,如今大库内不甚充裕,秋后照例又要放赏……惟恐入不敷出、左支右绌,不知能否请父皇开恩减免?”
帐内的太上皇默不作声。
皇帝颇为忐忑,一时惊疑不定。不知过了多久,三生天子长叹一声,淡然反问:“你是皇帝,一切庶务均可自专,何必问我?”
“是,儿臣知道了。”
眼见着皇帝缓缓步出静水流深殿,宗承受引着内侍们抬来龙辇。皇帝无心上辇,只在前面步行——经由方才一番觐见,他已确定太上皇是真心放权,禅位诏书内那句“凡庶务请旨裁夺,尽取皇帝处分,毋庸奏禀朕知”绝非说说而已。
想通此理,皇帝心情大好,连身上的礼服也不显得那么又闷又厚了。
甫一还宫,皇帝先换了常服,随后便决意召见户部尚书高骥、御史中丞翁策之、刑部侍郎苏寺生、中书舍人莫元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