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臣俯身叩首,齐齐说:“皇上息怒!”
“即日起,朕日减两膳,每膳仅用一荤一素。至于秋后俸禄……”
“皇上,还有放赏。”高骥适时地提醒道。
“‘放赏’?放什么赏?”
苏寺生拱手作答:“回皇上的话,是向太宁局伶工放赏。每人四十两,合计六十二万两;除此以外,尚有京华二百三十五座佛寺、四十二处尼庵须照例放赏,合计一百四十……”
皇帝惨烈的咳嗽声打断了苏寺生的禀奏,但见皇帝颤着手为自己拭汗,眉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宗承受在旁瞧了,心下忧急不已,却也不敢动弹。
好在皇帝不多时便自行缓了过来,他喘了半晌,甚为吃力地说:“放赏一概停止。”
“皇上仁心济世,但太上皇那边儿……”
苏寺生话音未落,忽听翁策之出言道:“皇上,臣倒有个主意,兴许能试一试太上皇是否真心归政。”
见皇帝望来,他如获勉励一般地接着说:“如今惠纯宣庄慈成皇后已崩,其弟楚尚枫犹在。楚崔二臣即将奉移梓宫、灵柩入安陵设祭,算来须于安陵忙碌四十九日。若能寻机惩治了二人,便不难逼出太上皇那边儿的反应了。”
“寻个什么由头好呢?”皇帝发问。
翁策之沉吟片刻,正欲开口,倒也深知不能独出风头,一时不吭声了。
莫元舒心急如焚,暗道朴怀低估了东宫僚属迫切之心,赶忙出言道:“皇上初开新祚,理应施恩于下,岂能骤启杀伐?况且崔文纯地位紧要,若是动了他……必定波及冷濂生。还望皇上三思!”
“还望皇上三思。”苏寺生从旁相助。
“一提崔文纯,苏莫二公倒是警惕起来了。”翁策之深深地望了莫元舒一眼,继而含笑禀奏,“既如此,在楚尚枫身上下一番功夫也就是了。”
翁策之退了一步,苏寺生、莫元舒也无法再行谏阻。
实际上,莫元舒本不关心楚尚枫是何遭际,他只为朴怀一人筹谋打算。既然舍出楚尚枫才能暂时保住朴怀,舍就舍了吧。
高骥也帮腔道:“不错。先将楚尚枫拿了,交付有司鞫审其罪。”
“师出无名。”皇帝叹道。
“岂会无名?”翁策之适时地插了话,“楚氏的‘皇后’名位尚且是追封的。楚尚枫获封伯爵时,他姐姐不过是贵妃——违律封爵,这便是一罪,应处弃市之刑。臣等单遣专人以此为由将他扣住,先看看太上皇那边儿反应如何。若是太上皇降诏宽宥,则暂作让步;若是太上皇不闻不问,则依律惩治。”
“好。”难题已解,皇帝终于露出了一丝可贵的笑意。
他提起朱笔自行拟了诏,又对翁策之道:“丘浮沉十日内便会抵京——翁卿,到时你与他秘作计议即可。”
俟群臣退出,皇帝无力地招了招手,宗承受赶忙率小内侍上前为他脱下了那又厚又闷的常服,换上了清清爽爽的便服。
歇了半晌,皇帝忽问:“近日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公事?”
“回主子的话,您恩准了翁中丞祭扫法陵的奏疏,明日要去祭扫呢。”
法陵乃是太祖的陵寝——此前翁策之上疏提议皇帝祭扫法陵,以示新君将深追太祖遗诏,专用太祖成宪明断庶务,得到了皇帝首肯。
皇帝沉吟了片刻,恍若有些忐忑不安,只听他道:“祭扫法陵……要穿几件儿?”
“主子,穿六件儿——而且是礼服。”
闻言,皇帝不免垂头丧气,顿时心生抗拒,最终却也不得不无奈妥协。忽觉药效发作,他不由咳嗽着翻倒在了炕上。宗承受万般痛悔,立时遣出众人,自己则飞身上了通炕,将年轻的皇帝揽入了怀中。
“殿下……”宗承受仍习惯性地唤着在东宫时常用的称呼,“奴婢知错了,奴婢真的知错了。”
皇帝迷茫地睁着双眼,似乎听不懂宗承受在说什么。
“难受……好难受……”
听着怀中人压抑的哭泣声,宗承受却再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喜悦了。他忍着泪吻住皇帝的双唇,哽咽道:“殿下……奴婢后悔了……”
随着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宗承受断然不敢再行肆意妄为。每逢“补药”生效,宗承受就用手伺候他一回。
草草了事后,宗承受紧紧地搂住皇帝,低声说:“奴婢做错了事儿,自然要付出代价。奴婢知道您是要杀人的,日后难免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与其让您受辱,不如让奴婢担下一切恶名。奴婢不配与王振、汪直、刘瑾、魏忠贤相提并论,但也甘心为主分忧。将来史笔如铁,让后人斥骂奴婢一人就够了。”
“你也不理解我,对么?”
“殿下……”宗承受以为皇帝仍然神智不清,不由亲了亲他的脸颊,“奴婢的确不知主子为何要扫灭名门勋戚,却情愿为您所用。”
“不怨你。”皇帝咳嗽着换了个姿势,有气无力地说,“满朝的名门勋戚……大多都是开国功臣。他们的祖宗于我家有功,我心里清楚。那日我扈从太上皇往淇风宫去,沿途见得百姓俯首叩拜,只觉得忐忑不安。”
宗承受用下颔抵住他的发顶,小声问:“为何忐忑不安?”
“当时太上皇对我说:‘百姓臣服,诚为天子之贵。’可我实在瞧不出‘臣服’之意。”皇帝忍着头疼继续说,“他们正在愤怒、正在恼恨,愤怒自己为什么活该贫病交加,恼恨我们为什么就能纸醉金迷。无声也好,缄默也罢,只是敢怒不敢言而已。”
见宗承受听得满面疑色、如堕迷雾,皇帝无奈道:“不中用的蠢奴才。我举个例子——世袭一等应国公府上至少有三十六万亩的良田,这还仅仅是他家在京华周遭州县所侵占的数额,另有秦川、剑南等处的产业未算在内。为养肥他们一家,又有多少百姓要家破人亡?”
宗承受轻轻为皇帝揉着腰,一时不语。
“上苍待我不薄,还来得及。”皇帝的面上又泛起了玫瑰般的潮红,胸口再度传来阵阵闷痛,“瑞国公、永国公、应国公、诠国公、常国公、镇宁侯、明威侯、卢龙侯、晴川侯、归元伯、光安伯、丹阳伯、清正伯、宁会伯、绪明伯……还有许许多多的望族显贵……这些高门大户侵吞田产,骄奢淫逸,逼得百姓无路可退……是硕鼠、是蛀虫、是国贼!”
说至关键处,剧烈的咳嗽声旋即响起。
皇帝咳得声嘶力竭,宗承受只能一面摩挲着他的后背为他减缓痛苦,一面宽解道:“主子说的是,可如此多的名门勋戚……您哪儿能处置得过来呢?”
“倘若任由他们恣意行事,迟早要逼出个本朝的‘黄巢’来。到了那一日,不论说什么都晚了。这批人里……得找几个软柿子。楚尚枫没什么根基,靠的全是他死了的姐姐;崔文纯是文人出身,虽然有着‘崔氏’的骇人名头做幌子,但早已外强中干。先把这两个人处置了,寻个由头定了罪——最好是‘谋反’,以此牵连其余各家一并问罪。”
宗承受抚弄着皇帝的长发:“主子,奴婢原本无牵无挂,只记挂着您。这种事儿……就让奴婢去办吧。”
“不是时候。”
皇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之所以先惩处楚尚枫,为的是试探太上皇的反应。倘若太上皇不予过问,我就杀了他。至于崔文纯……崔氏与名门勋戚分割不断,他那儿才是重头戏。”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