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我保不住你……”
“我算着新君是要抄家的。”崔文纯没有回应莫元舒的担忧,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但他须得暂时稳住我们这干旧臣,受禅登基的头一个月自然不会动手。我要尽快送走夫人、遣散仆役。”
“我该如何助你?”莫元舒忙问。
“不必助我,你好好活着就行。”崔文纯将头抵在他的颈侧,呢喃道,“方才我说的都是气话——其实东宫僚属同样诓骗了你。我是皇上的近臣,太子无论如何也要卖皇上一个面子。到时我上表辞官,从此远离官场,绝无杀身之祸。”
“可翁策之……”
崔文纯笑道:“他那是吓唬你的。叔父已死,令尊冤狱尚且伤不得我。顶多是在监牢里吃些苦头罢了。正因如此,你才要尽快回转东宫——莫大夫,我还指望着你来救我呢。”
莫元舒只觉得似有不妥,却又琢磨不出个所以然。
“待日后抄了家,崔府轰然倒塌,东宫僚属们的心头之恨也就此无影无踪了。”崔文纯侧头贴着莫元舒白皙的脖颈,眼前竟有些模糊,“我再辞了官,于牢里小住一阵,他们还有什么赶尽杀绝的理由?如矜,听我一言,你是个前途无量的,将来……”
莫元舒迅疾抬手,捂住了崔文纯的双唇:“我信你。我回东宫任职,在暗处护着你。等到崔府被抄,我就奏请太子殿下恩准你的辞呈。待救你出了监牢,我便陪你归乡休养,从此白头到老。”
“如矜,做你想做的吧。”崔文纯的声音稍稍有些发闷。
莫元舒闻言一怔,旋即心急火燎地将人拖上了床榻。他一面熄了烛火,一面愤愤不平地念叨:“天杀的楚尚枫……我还没与你同卧此榻,他倒自己占了先手……”
“我先声明——我可没与正秋‘同卧此榻’。”崔文纯任由莫元舒剥去了衣衫,只是借助黑暗中仅存的数缕月色而以目光温柔地描摹着他,似乎要把他真切地刻入心里,“这一辈子,三十余年,我惟独拥有过你一人。”
“别说胡话,你的一辈子不止三十余年。”莫元舒急不可耐地俯身亲吻他,仿佛正尝试着如何把此人融入骨血。
“屋里真黑,我看不清你的面目。”
莫元舒捉住他的手,让他抚摸着自己的五官:“看不清……就摸吧。你先摸,等你摸完我,我再摸你。”
“你……”
想象着朴怀羞、恼的神情,莫元舒忽而笑出了声。笑意是如此迅猛,令他几乎直不起腰来。他这一笑,连带着身下的崔文纯也开始发起颤来。气息忽强忽弱,恍若正为此大笑不止——可惜笑了不久,他就咳嗽了起来。
“别再笑了,”莫元舒紧紧攥住崔文纯的手腕,低声道,“你这身子骨如今倒还不如我了。”
崔文纯明显一怔,半晌才抽回手。他于自己面上胡乱擦拭了几下,后知后觉地说:“是,不能再笑了……不能再笑了……”
“朴怀,你摸够了么?”莫元舒抚弄崔文纯长发的手微微一顿,询问亦意有所指。
缄默了许久,崔文纯终于开口道:“莫大夫,良机难得。”
莫元舒的心霎时火热起来,他紧紧地贴着崔文纯,效仿两人最初一次抵死缠绵前的话语说:“崔学士,望乞赐教。”
……
崔文纯被折腾得筋疲力竭,险些晕了过去。他强撑着神智侧过身,哑着嗓子对莫元舒说:“你该走了。”
“不着急。”莫元舒丝毫不觉疲惫,甚至还颇有二度发力的想法,“这次见面……原是我偷来的。内禅后诸事纷杂,咱们就当真要暂别数月了……我可怎么熬……”
崔文纯嗤笑了几声,复又叹道:“事到临头,我有几句话问你。”
“你说。”
“我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如此惦念?”
“哪儿都好。”
崔文纯仿佛被火苗烫了一下,迅疾扭过头去,欲盖弥彰地打量着书斋内的一切陈设。仍然死气沉沉,仍然冷冷清清,仍然愁云惨淡,但也有某处变得不一样了。明明已经有了几年的缘分,他却依旧会因莫元舒的直言不讳而倍为动容。
尤其是在分别之前。
他很想抱住莫元舒痛哭一场,为如矜的南疆之苦,为自己与如矜的绵绵情意,也为自己这一文不值的一辈子。
他甚至想过下辈子投胎做一个寻常百姓,可百姓就能快意一生么?无休无止的劳作,各式各样的赋税,再遇上三生天子这等骄奢淫逸的帝王,恐怕连活路都没有了。
百姓羡慕官宦的锦衣玉食,官宦向往百姓的嬉笑怒骂,得彼失此,得此失彼,永难两全。直到此刻,崔文纯才真正悟透了施璞在临终前讲出的那句话。
下辈子……我可不再来了。
腻了,真的活腻了。
崔文纯侧过身,面对着莫元舒。在他眼里,莫元舒始终是那个长不大的傻小子,傻小子原本应当为官做宰,却被自己引诱着跌入了深渊。崔文纯伸手抚上了莫元舒的脸颊,听着他那些尤为动人的情话,热泪无声滚落。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今生缘分将尽,崔文纯希望给予他一个关乎来生的承诺,可又知道他不信来生。
“朴怀,花翁于我有恩。若非他一语点醒梦中人……我是绝不敢往‘情’字上琢磨的。”莫元舒看不到崔文纯的泪水,只是自顾自地追忆道,“我当时不敢笃定你对我究竟……究竟……便只好放手一搏了。在万世阁,我斗胆行事……万分畏惧你会推开我,好在你心里也有我。”
崔文纯将头埋在他胸前,一时默然不语。
“朴怀,我有福。”莫元舒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我知道自己的相貌配不上你,但我还是想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钟情于我的?”
这一问倒问蒙了崔文纯。
或许一切孽缘皆始于莫元舒在礼部官衙咬住拇指的那一口,牙印早就消去了,但他从此在自己心里留了痕迹。
“反正不是在礼部。咱们初次相逢时……”莫元舒的语气颇有些谨小慎微,“你净忙着和乔参政对弈了,都没怎么认真看我。”
“小祖宗,你是我看中的人,方方面面都是一等一的。”崔文纯抵住莫元舒的额头,郑重道,“再者说了,你又如何知道我没趁着你病重晕厥时认真看你?我是好好瞧过你的。你我之间,是我先动的心,只是不敢宣之于口罢了。”
莫元舒听了,一切疑惑就此烟消云散了。怪不得自己表明心意后朴怀未作激烈反抗,原来……原来是朴怀先动的心。
莫元舒强忍着落泪的冲动,一把抱住了他,低声说:“朴怀,叫声‘师父’听听。”
崔文纯一怔。
“你是给我作了揖的,拜我为师学弈棋。”莫元舒得意洋洋地一挑眉,“眼下连一声‘师父’都不愿意叫——莫非你想赖账?”
“你我一局棋也未曾弈得,你算哪门子‘师父’?”
莫元舒被噎得哑口无言,只好歉疚地亲了亲崔文纯的额头,半晌才说:“将来一并补上。”
“老爷,”崔府仆役轻轻地敲了敲门,于门外禀报说,“夫人那边儿派人来传话,说是身子不适,让您请花翁来瞧瞧呢。”
“花翁……”刚朗声说了两个字,崔文纯便听出自己的嗓子沙哑得不成样子,不由暗自嗔怪莫元舒向来不知收敛,“花翁奉诏离京返乡,早已不在太医院了。如今医师湛文密正在府上歇息,你去请他吧。”
“是。”
待仆役远远走去,崔文纯再度陷入了莫元舒的怀抱——他无力挣扎,只得任由莫元舒东掐一下、西拧一下,难免羞赧得面红耳赤:“如矜,我今日之所以与你说这么多,为的就是让你放心。这辈子……我认定你了,不论生死与否,终身不改。”
“不言生死。”莫元舒紧紧地搂着他,“朴怀,你手头得留点儿银子。你是天上的神仙,没蹲过黑牢,不知道其中的凶险。我会极力为你斡旋……但不敢确保万无一失。倘若你真进了监牢,必定要上下打点……免得遭受皮肉之苦。”
心内的剧烈痛楚逼得崔文纯登时泪如雨下:“如矜,我们崔家对不住你。”
“我的确恨过崔家,乃至于痛恨一切随意剥夺他人性命的达官显贵。”莫元舒也红了眼眶,悲叹道,“父亲被迫服毒,我们全家进了监牢,打板子倒算是轻的了,随后流放南疆……可我遇见了你。既然崔缜、施世修已死,皇上退位在即,到此为止吧,实在没力气再恨了。”
闻言,崔文纯死死咬住唇瓣,不肯哭出声来。过了许久,他才低声说:“如矜,你该走了。”
莫元舒微微颔首,继而挽起发髻、披上中衣,复又套了外袍、穿好靴袜,最后恋恋不舍地亲了亲崔文纯的额头:“朴怀,记着我说的话,记着你对我的承诺。”
他行至门边,刚要习惯性地回首瞧一眼,忽听崔文纯沉声道:“走你的,别回头。”
莫元舒一怔,最终只得依言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