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了许久,崔文纯终于忍着疼痛坐了起来。他自行收拾了一番,另行吩咐仆役送来热水沐了浴。一切妥当之后,他又去内宅探望夫人冷之意。
冷之意原本身体康健,只是因贪凉而卧了床——待湛文密开了方子,崔文纯便令人去抓药熬煎,将签订和离书的日子往后推。
内禅当日,崔文纯早早地起了床。洗漱已毕,他特地换上了许久未曾穿过的朝服,外饰方心曲领,最后才戴了进贤冠。
文武百官各着礼服,个个庄严肃穆地依照官位尊卑而排列位次。伴随着九声磬响,三生天子在一众大内宦官的簇拥下步入了慕霜宫宝光殿。他着衣六件,先仰头看了看自己登基之日御笔题写的“金瓯无缺”之额,随后往宝座上端正坐好。
群臣毕恭毕敬地三跪九叩,继而各自免礼站了。
崔文纯出班向前,疾趋上阶,自内侍监虎啸林手中接过了皇帝御制的禅位诏书。他向皇帝恭谨三拜,而后才起身面向群臣。
略一扫视,崔文纯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端欣须发皆白,此时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地上的毛毯;冷濂生仍以稳若泰山的气度示人,从面上瞧不出任何心内波澜;乔洪吉只顾闷头出神,对阶上的一切变故恍若未闻;楚尚枫则远远地站在人群之中,右眼处依旧斜覆着那条黑绸。
属于他们五人的时代至此已宣告终结。
崔文纯没工夫伤春悲秋,他以双手将诏书举过头顶,朗声道:“敕!”
阶下百官霎时拜倒,崔文纯展开诏书宣读。
诏曰:
史事垂鉴,唐虞建始。昔宝运临于宗社,天道生乎圣主。朕蒙皇考授受,御极践祚,垂二十载。劝饬文武,亲治万机;切追太祖遗诏,夙夜莫不孜孜。海内时雍,六合盛化;迩远晏安,讴颂不尽。祖宗膺图,降授乎朕躬;神器巍荡,造极于朕世。朕诚无愧焉!尧舜故事,明君钦慕。今元储正性高躅,堪为帝者,袭位受命,承宸主鬯,颁诰行制。朕即倦勤退闲,自为太上皇帝,移驾淇风宫,尊号仪制悉应如故。凡庶务请旨裁夺,尽取皇帝处分,毋庸奏禀朕知。拟择年号,亟开新祚,明告中外之亿兆,以示虞典之未终。
群臣山呼万岁。
三生天子抬手一挥,虎啸林尖声道:“百官且退,参拜新君!”
……
偏殿之中,太子正由宗承受服侍着一件又一件地往身上套礼服。酷热的天气让他大汗淋漓,这副病弱的身躯更令他不堪其苦。
宗承受为太子系了下颔的丝带,随后正了正冠冕,复又自袖中摸出了一个银制圆药盒。他屈膝跪倒,高高奉上。太子颤着手接过,缄默地将盒内那枚褐色的药丸塞入口中。宗承受另外递上茶盏,供太子服下药丸。
这具沉疴病体不足以支撑太子挺过一连持续数个时辰的禅位大典,他必须服用由宗承受亲自着人炼制的“凝神丹”,以此才能免于在大典过程中晕厥过去。
太子詹事高骥领太子宾客翁策之、苏寺生先后步入,他们个个穿戴整齐,于阶下至为恭谨地行叩首礼。
太子面色惨白,额头冷汗频出,却仍忙着抬手示意:“免……免礼……”
三人再度叩首,而后次第起身。
太子眼前阵阵发黑,一时险些站不住脚,好在宗承受及时搀扶了一把。剧烈咳嗽了半晌,太子喘息着说:“若非……父皇仁慈……我怕是要……死在储位上了……”
此言一出,宗承受与三位东宫僚属立时拜倒在地。
“别这样,”太子叹了口气,无奈地望着几人说,“都起来。”
众人毕恭毕敬地磕了个头,这才站起侍立。
高骥刚要宽慰几句,忽听殿外远远地奏起了一段激昂的乐曲,当下禀奏道:“殿下,太宁局开始演奏‘太平章’了,您该往清宁殿去了。”
太子缓缓行至门边,如临大敌地感受着迎面袭来的滚滚热浪。身上的六件礼服重如万钧,令他一时稍觉胆怯。他头一次萌生退意,乃至于渴求得到宗承受的襄助——他习惯性地向身侧伸出手,等待宗承受上前搀扶。
候了许久,无人近前。
太子疑惑地回首看去,却见宗承受、高骥、翁策之、苏寺生各自跪在地上,他们虽然都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但无一人上来服侍。
只需一瞬,太子便明白了他们四人的意思。
帝王之路,得自己走。
推开殿门,黄罗盖伞高高扬起,御前侍卫们个个披有明黄袍,飞身上前向新君施礼。早有两名大臣趋近叩首——此二人头戴进贤冠、身着朝服,皆饰方心曲领,一为崔文纯,一为楚尚枫。
太子肃立阶上,俯视了二人片刻,继而略一抬手。见此情形,侍卫头领朗声道:“兴!”
太子一面轻轻地咳嗽,一面打量着二人。
数月以来,崔文纯的身形愈发瘦削,面容内也隐隐透出了些许病气,据说先前还发了疯;楚尚枫容颜清俊,可惜丢了右眼,那条黑绸成为了他为国建功的铁证,但他参与筹建“小安乐国”,弄得声名狼藉,朝野人人愤怨。
太子知道——父皇践祚近二十年,骄奢淫逸、天下怨怼,皆有二人之力。自己是必定要除去这两个人的,只是如今尚且不是时候,因而慈颜含笑道:“有劳二卿相迎,咱们去清宁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