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漫天神佛,莫元舒终于照实禀奏:“崔缜、施世修已死,先父冤狱已了。将来再蒙降诏平反,一切到此为止。”
“如矜,大局已定。”慈眉善目的菩萨笑了起来,“这由不得你了。”
莫元舒心弦一乱,思绪霎时回到了茂典堂内。伴随着太子声嘶力竭的喘息,翁策之缓缓站起身,搀着莫元舒出了屋。
堂外暑热恼人,四下里尤为静谧。二人离开游廊,取道竹林之中,七拐八绕地走了许久。莫元舒实在按捺不住心烦意乱,当下道:“翁公请我随您一同来此,想必是有话要说。”
“你还是沉不住气。”翁策之拈髯微笑,“如矜,当日殿下与柴师傅遣你去崔文纯身边,为的是什么?”
莫元舒心中有愧,只好不语。
“如矜,殿下是无论如何都要除去崔氏的。至于令尊冤狱……其实也是崔氏自作自受。崔缜虽死,其侄崔文纯犹在——终归须得找个由头发作起来。既然崔缜恰恰送来了把柄,我们便也要伺机而动。”
莫元舒只觉得翁策之一番话说得云山雾罩,立时道:“元舒愚钝,还请翁公明示。”
“我自知性情率直刚戾,与柴师傅不同——故而我不瞒你。殿下正是要借令尊冤狱彻底打垮崔氏,你虽不愿牵连崔文纯,但时移势易,此事已并非单为令尊平反昭雪了。不论你与崔文纯私交如何,他都难逃惩办。”
“翁公,我不明白,”莫元舒的双目微微泛起泪光,话语也发着颤,“我不明白……他究竟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让你们对他如此不依不饶!”
翁策之对他的反应不以为意:“名门勋戚是国朝的硕鼠、蛀虫。这些人仰仗着祖上的功劳,平日里侵夺田产,无恶不作;皇上临朝将近二十年,从来不知节俭,留下了无穷后患。殿下不忍加赋于百姓,便只好寻名门勋戚算账——治他们的罪,抄他们的家,收他们的银钱入国库,散他们的田产入民间。崔氏世代勋荣,俨然为望族之首,定然逃脱不掉……甚至是首当其冲。”
“你们……当真要杀他?”
“不错。”翁策泰然自若地直视莫元舒,“倘若不见血,又是雷声大雨点小。日后殿下嗣位,必定要来上一场急风骤雨。风雨摧折,百不存一,崔氏难保无虞。”
莫元舒厉声道:“可崔氏满门只剩他一个人了!”
“就因为只剩他一个人了,斩草除根才容易了许多。”翁策之从容不迫地理了理浓髯,“如矜,令尊冤枉,天下共知。我规劝你一句——不可逆流而动。忍下满腹牢骚,你还是值得被殿下引为心腹的东宫僚属。”
“你好自为之。”
翁策之拍了拍莫元舒的肩膀,继而快步离去,身形很快便消失在了香丛深处。
明明是六月,明明是暑日,莫元舒却感觉到了一阵刺骨的寒冷。他紧紧地裹了裹身上的长袍,复又伸手扶住一旁的猗猗翠竹。竹叶作响,惊起数只乌鸦,它们惨叫着腾飞而去,转瞬间就消失在了茫茫天际降下的几抹月光之中。
朴怀会死。
莫元舒牙齿打颤,浑身剧烈地发着抖,双腿霎时被抽去了全部气力,只能狼狈不堪地跌坐在地。青石板路附着的尘土就此攀上他的衣摆,但他浑然不觉。
他似乎又回到了南疆那座四处透风的破庙里。
冷。
好冷。
太冷了。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会有人来的,一定会有人来的。会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神仙人物,他会救我脱离苦海。
莫元舒蜷缩在破庙昏暗阴森的角落里,恍若瞧见了一束火苗。他强忍着内心的胆怯与忐忑,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然后竟真的不冷了。
火苗暖了他的四肢,也暖了他的病躯,更暖了他那颗残破不堪的心。本以为火苗此生一贯顺风顺水,原来也有那么多的不如意。他终于动了情,与火苗相依为命,一同在灾难深重的人间苦苦煎熬着。
如今从庙外冲进了几个过客——那些人未经允许地闯入了他仅剩的一寸净土,以尊贵的头衔与丰厚的俸禄充作交换,试图把那束火苗彻底熄灭。
他愤怒,他不甘,他痛心,却也无奈。
他无力与那些人拼死相抗,只能选择让出净土,带着火苗远走他乡。只要火苗在,他便再也不会觉得冷了。
莫元舒咬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东宫外行去。
他要带朴怀离开——离开崔府,离开东宫,离开京华。什么平反昭雪,什么东宫新贵,什么血海深仇,他统统都不要了。
你们留在这儿斗、争、杀,我们走。
远离尔虞我诈的官场,远离无情无义的京华,寻一处好山好水,永远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