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人物,自然不会瞧我一眼。”
垂柳重重,陂塘粼粼,一道石桥飞挂两岸。宝忱与崔文纯循阶而上,遥遥看向松林内隐约显露出的飞檐翘角,一时止了步。
“宝公公不可妄自菲薄,”崔文纯于栏边站定,恳言道,“人生在世,活的便是一个‘情’字。既有执念,不如向他照实禀明,也好不留遗恨。”
“他是太祖苗裔,堂堂天家元储,岂是我所能……”顿了顿,宝忱又强颜欢笑道,“我出身低微,位属尘埃,惟有残躯一具,如何配得上他?况且……他明知宗承受对他存有绮念,却不加约束。其间用意已明,我何必自取其辱?崔学士,您与莫大夫心意相通,彼此不存龃龉,实在难得,令宝忱万般钦羡。”
语毕,他仿佛是怕崔文纯多心,霎时补了一句:“您与莫大夫的事儿……我不会禀明主子,还请您安心。”
崔文纯轻轻地拍了拍宝忱的肩膀,宽慰说:“起初我也如同宝公公一般瞻前顾后,却是如矜率先向我剖陈了心迹。倘若没有他的当机立断,我恐怕终此一生也无法正视我的内心。或许宝公公与‘他’的缘分只缺这‘当机立断’了,回京后不妨试一试。”
宝忱痛心疾首地哀叹一声:“崔学士,我过去在他身边伺候,瞧他百病缠身,动辄通宵读书,心里千般酸涩。有一次他服用安神汤睡了过去,宗承受悄悄地凑上前去,伸手来回摩挲着他鲜红的嘴唇……崔学士,我平日连碰都不敢碰一下,宗承受竟敢……”
“宝公公,你究竟是怎么被赶出东宫的?”
“我当初气昏了头,恼恨他毫无防备,任由宗承受恣意羞辱,便窃取了他的贴身衣物,让他只能赤着身子蜷缩在浴桶里。不料谋事不密,被宗承受探知,后遭太子詹事柴望祯遣回了内侍省。自那日驾前奉承,我略得主子信重,另有葆宁王躬亲教导排戏,近来愈受主子宠爱。”
崔文纯摇头感喟:“但于你而言,皇上、王爷根本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秋风裹挟着未曾彻底消散的暑意扑面而来,二人并肩向前。宝忱拘谨地将双手交叠置于腹前,闻言反问:“那在崔学士看来,莫大夫的持见与东宫僚属的评议……哪个更值得在意?”
“自然是如矜。旁人或夸或贬由他们去,又与我何干?”
宝忱低声道:“崔学士,您是有福的。有心仪之人常伴身侧,想必是日日舒心开怀的吧?”
此语勾起崔文纯心内埋藏许久的远忧,无人知晓这“常伴”究竟是多久。宝忱苦求而不得,自己求得而必失,一时竟不知哪一个更为悲苦。
“崔学士所言也不无道理。”宝忱的面上陡然绽放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似乎回到了父母亲人未曾病饿而死的童年岁月,“回京后,我会向他表明心意。不论结果如何,终归要试一试——崔学士,天底下有几人知晓您与莫大夫的情谊?”
崔文纯垂首思索了半晌,终是说:“惟有公公一人。”
“崔学士,我与殿下的事儿……应当交与我来说,还望您……”
“走了这条路,遮遮掩掩是免不了的。”崔文纯欣然颔首,“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法不传六耳。”
二人相视一笑,继而快步往飞云楼去。
……
三生天子欲亲演《桃花扇·哭主》一出,遂自扮左良玉,着崔文纯扮袁继咸、葆宁王扮黄澍、乔洪吉扮柳敬亭、端欣扮旗牌官及塘报,于飞云楼日夜排演。
穿衣镜前,葆宁王仍旧穿着自己的蟒衣,正瞧着一旁上妆的崔文纯。崔文纯则紧紧地勒了头,向上吊起眉毛——与平日的儒雅文弱不同,另又增添了不少英气。
“朴怀扮上了‘袁临侯’,倒与往日的模样相去甚远了。”葆宁王细细打量了半晌,终是赞誉道,“的确是重臣风范,将来玉堂宣麻亦不在话下。”
崔文纯一面对着铜镜检查妆容是否存有纰漏,一面笑道:“王爷谬赞了。‘玉堂宣麻’是宰执们的荣赏,臣没有那么大的福分。”
葆宁王迈步近前,鬼使神差地伸手碰了碰那白玉一般的耳垂。崔文纯原本正要穿戏服,忽而感受到一阵的痒意迅疾袭来,立时站起身,撞得梳妆台一声巨响。葆宁王不以为意地搭上他的肩膀,将他缓缓摁回了座位上。
“王爷……”崔文纯震骇不已,立时挣扎起来。
葆宁王原本便年轻俊秀,又生得一张近乎雌雄莫辨的面容——不料手劲儿极大,崔文纯根本起不了身。
一双宛似琥珀的眼眸映入铜镜,葆宁王含笑俯身,环着他的脖颈,贴耳言道:“朴怀,倘若我向皇兄讨了你……你觉着皇兄会恩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