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二人弃舟登岸,同往怀光寺去。
怀光寺素以灵验闻名,崔文纯于观音殿内献了不少香火钱,但问日后荣辱如何。
僧人摇了摇签筒,随即依例双手奉上。沉吟片刻,崔文纯方欲伸手,忽听莫元舒道:“事在人为,不必认真。”
闻言,他微微颔首,继而掣得一签。
见签上写着:
真衷付与谁,
末语寄燕归。
崔文纯心知不祥,难免一阵长吁短叹。
莫元舒将竹签搁回签筒,因说:“既然见了下下签后担惊受怕,为何仍要掣签?”
“当日英寰观宴上,我头一次掣签便掣出了不祥之语,”崔文纯赧然一笑,“原以为今日能一雪前耻,没承想竟是下下签……不过如矜所言亦是,‘事在人为,不必认真’,想必将来是能从容脱身的了。”
正说间,忽见一老僧率数名弟子缓缓行来,至崔文纯身前行礼道:“檀越,有贵客于方丈相候。”
莫元舒正要询问,却被崔文纯暗自摆手阻拦,又听他说:“如矜,以往我出京逗留,起初无事。时日一久,皇上自然要遣人来寻。现下你我已自在了多日,兴许是时候北返京华了——你不也正急着回去么?”
言讫,他随那老僧缓缓步去,独留莫元舒忧心忡忡地留于原处,不知三生天子所遣使者来意如何。
甫一入方丈,但见得一人端坐主位,相貌堂堂,气宇轩昂,身着龙凤牡丹衣,正垂首品茶。与万世空的官袍不同,此人衣上所绣牡丹俱以金线织成。只凭这一样儿,其人身份已明。
那人一抬头,不由笑道:“崔学士当真是好兴致,倒让虎某苦寻了许久。”
崔文纯上前与虎佩亭相互见礼,二人彼此恭维了一番。
待寒暄已毕,虎佩亭神色一凛,口中朗声道:“主子口谕!”
崔文纯当即俯身拜倒。
“主子口谕:‘崔卿养疴江南,迄今已有月余。着卿速返京华,以解朕久思良臣之苦,还后同观《孽海记》。特谕。’”
“臣叩谢天恩。”
虎佩亭因说:“我出京前特蒙主子召见,奉命专访江南名寺大观。怀光寺是我行经的第十二座佛寺,崔学士终于露了面,也算不枉主子费心提点一番。”
去国日久,不知京内故旧如何。崔文纯频频发问,虎佩亭耐心作答——遂一路谈笑着自方丈步出,并肩转回观音殿来。莫元舒原本尚在担忧,见得二人面上无事一般,举止又甚为亲近,心内骤觉不悦。
崔文纯近前引见了一番,向虎佩亭扯谎道:“我这远房表弟身子一向不好,如有失礼之处……还望虎公公海涵。”
虎佩亭微微颔首,道:“不必费心叮嘱。”
他又细细打量了莫元舒一番,促狭笑道:“这位公子生得倒是好模样,若是早些年净身入宫,经由悉心训导,必得主子独宠。如今却已有了年岁,比不得一干少年风华正好,实在可惜!”
崔文纯闻言骇然,见莫元舒双手成拳、身形发颤,心知他动了真怒。
“看来你们还有话说,”虎佩亭拱手道,“我去那边儿转转。”
待虎佩亭转身而去,崔文纯连忙上前代为致歉。莫元舒后退半步,面上冷笑道:“这便是你的友人之一?你为何总与这般腌臢人来往交游?”
“虎公公威权正盛,”崔文纯喟叹一声,“其子虎佩亭素来亲近勋戚,若能与他……如矜,我知道你们东宫僚属素来鄙夷宦官,但宦官们也是人,也是朝廷的支柱之一。何况你是读过书的,何必与虎公公斤斤计较?”
“我昨夜所言……于你即便算不上念兹在兹,但多多少少理应有些效用。你一意孤行,日后让我如何保你?”莫元舒悲愤交加地望着他,“与宦竖、勋戚结交,自然大损清誉。你明知此理,却从来不肯避嫌,惹得朝野非议群起,莫非你当真不知何为谋身之道?”
听得此言,崔文纯笑道:“我此生谋国、谋君、谋族、谋友,从未谋身。我为翰林词臣,理应为君分忧;我为崔氏族人,理应为族劳神;我为至交之友,理应为友……”
“那我呢?你把我当什么?”莫元舒快步上前,将崔文纯牢牢地抵在了墙上,颤声道,“我们已有肌肤之亲,我对你真心实意……朴怀,你把他们都忘了,忘了你的叔父、岳丈、世伯、至交,随我去东宫吧。就算是为了我,好不好?”
崔文纯黯然垂首。
“我……我做不到。”
如矜,我是个胆怯无能的人。
我的羁绊太多了,你出现的也太迟了。你能淌过血海深仇来到我身边,但我已经走不动了。我曾想抛弃我的一切陪你浪迹天涯,但你没有答应。其实这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我无法为了你而与我全部的过往决裂,因为它们已与我的骨血紧密相连,永远也割舍不断了。
莫元舒垂泪道:“朴怀,看看你身边——崔缜、冷濂生、施世修、施璞、楚尚枫、虎佩亭……哪一个不是恶名缠身?你又将自己置于何处?”
“不错。回望此生,一切喜怒哀乐尽为旁人之故——于皇上而言,我是值得信重的近臣;于东宫而言,我是谄媚事上的佞幸;于叔父而言,我是中兴家族的指望。初时我亦深感不平,自忖不该安于现状,大丈夫理应创下一番基业。久而久之,竟觉这般日子倒也按部就班,无甚不妥之处。”
“你到底要说什么?”莫元舒咬牙问。
“如矜,”崔文纯转过头去,只露出满是凄楚之色的侧脸,“我原本就是离经叛道的性情,自认一贯掩藏得不错。是你……是你让我打破了枷锁。我也曾尝试扼杀过,但失败了。我仍在尽力压制,你却于万世阁……那般待我。我们着实放纵了几回,够了……够了。这一切原本不应发生,现下就让它重回正轨吧。”
“不!”莫元舒急道,“你不能丢下我不闻不问!从南疆到京华,我见了形形色色的人,从没有人正眼瞧过我,那仅有的些许施舍还都是源自于父亲的颜面。朴怀,只有你……我只有你,你……你别丢下我!”
“这终归有悖于礼法纲常,我们……我们永远无法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莫元舒抱着他,如同山盟海誓一般地说,“我知道冷之意一心修道,从不承认自己是崔府主母,你与她仅仅是官场联姻而已。朴怀,我也可以为你终身不娶,难道这还不足以让你正视我的心意么?”
崔文纯感受着那具火热的身躯,眼眶一时也微微地泛起湿热,不由摩挲着他的后背道:“傻小子,我这种恶人……不值得你用情。我与叔父、岳丈、老侯爷、小侯爷、楚国舅、虎公公一样,俱受清议鄙薄,迟早要血祭忠良,却无力断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