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止风停,二人乘马下山,往京华府外的馆驿疾驰而来。至馆驿,崔文纯租得两间上房。洗漱已毕,二人互祝安寝后便各自回了屋。虽熄了烛火,莫元舒却难以入眠,于榻上辗转反侧,一时并无睡意。
半晌,莫元舒披衣起身,秉烛来到崔文纯的卧房。他先灭了幽微摇曳的烛火,而后悄悄地行至榻边,隔着幔帐望向其间似正卧梦酣眠的青年文士。
莫元舒清楚沙场的险象环生,也清楚背后的阴谋诡计。
可崔文纯不同,他此生从未出过京华府一步,怎么能应付得了纷杂多变的戎马倥偬?此时此刻,莫元舒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轻轻往崔文纯额前稍显凌乱的发丝抚去。
即将碰到的一刹那,莫元舒猛地一僵。
真是失心疯了,平白无故摸他做什么?
崔文纯就静静地躺在暖榻上,他一动不动,双手交叠着搭在腹上。借助少许月光,莫元舒可以看见他眼底的乌青,苍白的面色,以及稍稍泛红的嘴唇。霎时有一种错觉涌上心头,莫元舒竟以为面前之人是一具了无生机的尸体。
他忽而很烦躁,他宁愿看见崔文纯像被夺了马鞭后那样动怒,也不想看见这个人悄无声息地躺在这儿。
如此一琢磨,莫元舒原本打算收回的手霎时再度向前。兴许是过于紧张的缘故,他只觉得胸腔内传来阵阵响动,手也微微发着颤。好在崔文纯的呼吸声十分平稳,可见正睡得颇为香甜——莫元舒的手终于抚了上去,将他的发丝往一边儿扫了扫。
睡梦中的崔文纯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不由侧过了身。他这一动,莫元舒也随之收手,就此擦着他的耳垂缩了回去。柔软的触感让莫元舒骤觉五雷轰顶,劈得他呆愣愣地往榻边坐了,似乎还想做些什么。
背对着莫元舒,崔文纯蓦地睁开双眸。
他睡觉一向很轻,哪怕是翻折书页的细微动静也会让他迅疾惊醒。莫元舒自以为掩饰得不错,其实在伸手推门时就露了馅儿。崔文纯没有声张,只是想瞧瞧他要做什么。结果他对着自己又看又摸,连带着还碰了耳垂。
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这么失礼。
崔文纯实在受不了那两束灼灼目光,因此才无可奈何地翻过了身。没料到莫元舒不知收敛,反倒尤为大胆坐到了软榻上,一坐下就不走了。这逼得他动也不敢动,起也不敢起,只能攥紧了手里的锦衾。
上一次如此手足无措是什么时候?
记不得了。
懂事以来,崔文纯的一举一动始终由旁人操控着。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切都循序渐进,一切都水到渠成。在日复一日的木偶生涯中,他早就忘记了何为“手足无措”。
他活了三十年,从不自认有什么过人之处。他知道自己深遭东宫僚属切齿痛恨,知道冷濂生“以弟代子”的易储之策必然失败,也知道太子登基后崔氏一族难逃灭门之祸。
但他没有与上苍角逐的能力,更没有这个资格。
自登科入仕以来,他一直在等死。三十年的惨淡人生仅仅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倦怠与疲累,这彻底压垮了他的脊梁,继而让他丧失了对保命存身的全部渴望。
于他而言,莫元舒就像是映入沉闷凡世的光束。此人十分失礼,初次相逢就咬住了他的拇指,跟个狗崽子一样死不松嘴。
崔文纯已经很久没疼过了。疼得太多了,自然也就麻木了。可此番不同,牙印儿消去许久,拇指处至今仍在隐隐作痛。
而且莫元舒蛮不讲理,不仅屡屡出口伤人,一言不合就抢自己的东西,还敢近身冒犯——先是拉着他坠了马,复又趁夜潜入卧房摸来摸去。
马鞭子怕是要不回来了。
崔文纯苦恼地叹了口气。
“你醒了?”
崔文纯悚然一惊,这才想到是自己的叹气让莫元舒觉察了异样。他顿觉头疼,只好佯作刚刚睡醒,翻回身望向榻边那团漆黑的轮廓:“你怎么在这儿?”
隔了许久,莫元舒才出言作答:“屋里太冷了,我睡不着。”
“胡说,能冷到哪儿去?”崔文纯撑着坐起身子,缓缓拽过他的手,却真切地感觉到了如坠寒潭的刺骨冰冷,当下歉疚地说,“怨我,我忘了你还有一身的病。这张床榻……我已睡暖了,你若不嫌弃,咱们可以换一……”
话未说完,莫元舒动作迅疾地上了暖榻,一下扯过被衾就躺了进去,堵住了崔文纯的全部去路。
崔文纯发了许久的怔。
“多谢崔学士为我暖床。”莫元舒自行解了发髻,随手将幞头往地上一扔,“自从我去了南疆,还从未有人对我这么好。”
“你……你太过分了!”崔文纯顾不得自己长发纷乱,立时把莫元舒往榻下推去,“你好歹也是读过书的,怎能如此轻易地上了旁人的床榻?速速下去!”
“不是崔学士请我上来的么?”莫元舒茫然地望着他。
崔文纯又是一怔,半晌方说:“那我去你的屋子,你让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