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莫元舒缓缓放下了手。
幽谷回音,满目凄清。浩云烟暮,碎琼弥空。二人一路向前,缄默无言。莫元舒为人少言寡语,自不必提;崔文纯原本倒是放诞不羁的性情,可惜身心受挫,故而单以那般内敛自持的伪装聊作应付。
峰回路转,陡然见得一荒冢,冢前立有残碑半道。崔文纯素有勘考古迹之好,赶忙上前探看。莫元舒也随他趋近,俯身细观。
碑上未录逝者姓名生平,但有一诗,虽不合平仄韵律,却别有兴味。
见得:
芳菲薄命去,佳人香魂无。
浮华倏尔尽,情场空勤图。
崔文纯拊掌赞道:“府君倒是别样意趣!我此生尤好风雅,今既见此碑,将来亦希冀能有所效仿。碑上不须载录姓甚名谁,但书‘方寸之间最易老,岁月从不饶涓尘’十四字即可。”
莫元舒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已为自己拟写好安坟碑文的翰林学士。高门显贵的出身,无可比拟的圣眷,儒雅温文的品貌,宏博通达的才学——世上四大难得之物,崔文纯以一身兼而有之,为何还会预先为自己拟写安坟碑文?
原来你知道东宫恨你入骨,你也知道自己将来必定不得善终。
崔文纯向残碑恭谨三揖,莫元舒也随他躬身施礼,继而压下翻涌的心绪说:“今日太子殿下还宫,于诊病之余言称朝廷有兴兵之意。柴师傅、翁策之他们计议着应以尚书仆射周平湖引兵南下,不知皇上可曾定下主帅?”
“定了,正是周平湖。”崔文纯拜别府君,又沿山径往前,“我也会随河东侯一同南下。”
莫元舒闻言骇然。
沙场刀剑无眼,万般凶险。崔文纯一贯锦衣玉食,又是文官出身,如何能受得了那等折磨?
虽是如此作想,话一出口却变成了:“你去了能做什么?”
“我也有报国之心。”崔文纯死死地攥握着缰绳,心内泛起阵阵刺痛,“我的俸禄不止一百两,自然也应尽力而为。你可以不信,于你们东宫僚属而言……我这种人都是该被千刀万剐的。”
“是我言错。”
崔文纯从旁瞥了他一眼,摇头失笑道:“你不必违心奉承我。东宫的柴望祯、翁策之如何看待我……我心里清楚。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哪一处开罪了你,但思来想去,断去旧谊倒也正是时候。将来你我必定是要刀剑相向的,眼下早些理清道明,免得到时左右为难。”
听了这等自暴自弃之语,莫元舒莫名有些烦躁。早闻傅孝美精于兵事,崔文纯又南下在即,此时却口出不吉之言,诚非佳兆。偏偏他无法搭话,毕竟这一切都源自于自己此前刻意冷落崔文纯的举动。他为此愈想愈急,当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待花翁抵京,”崔文纯叹了口气,轻轻拍打着莫元舒的后背,“你去寻他瞧瞧,兴许能康复如初也未可知。”
此番莫元舒不再倔强,当下点了点头。
“你是个怪人,倒应了‘痴痴先生’的别号。”崔文纯缓步向前,眼望冬日山景,“我琢磨不透你,便也不愿再琢磨了。”
闻言,莫元舒顾不得自己还没喘匀气儿,立时开口问:“当日你赞我为‘一等妙人’,如今为何又变为‘怪人’了?”
“问问你自己吧。”
莫元舒垂首慢行,缄默了半晌,终究忍不住心内的疑惑,发问道:“你平生所喜者何人?所憎者何人?”
“可否不言姓名,单论我喜、憎其何处?”
见莫元舒颔首,崔文纯方说:“我所喜者,其性意气飞扬,其心磊落坦荡;我所憎者,其言自诩清正,其行有悖公理。”
莫元舒默然听了,自知这般喜、憎均与己无干。
又闻崔文纯问:“不知你喜、憎如何?”
“我所喜者,其性落拓不羁,其心知黑守白;我所憎者,其言状似忠良,其行窃弄威福。”
“我倒不知此落拓不羁、知黑守白者是何人,”崔文纯叹道,“能讨得你的欢心……殊为不易。来日定要一见,我与他必要一诉衷肠。”
崔文纯一面回身牵马,一面皱眉自思:“如今倒是真相大白了。于东宫僚属而言,‘状似忠良’者已与我无异,想必他正是为此而厌恶我;此番南下又难免‘窃弄威福’,将来周平湖蒙冤身死……”
“为何这般忧思?”莫元舒冷不丁地开了口。
“念及行将离家,自然一番伤感。”
莫元舒明知崔文纯有所隐瞒,自己却也六神无主,心下勾起乱绪千重,只好报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