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崔文纯冒雪打马奔英寰观来,彼时楚尚枫已恭候多时了。
女冠院内人声鼎沸,僮仆往来奔走,正忙于置办席面。远远瞥见崔文纯披着大氅缓步而前,楚尚枫一面挥扇致意,一面吩咐仆役速速烫酒。
彼此见了礼,楚尚枫当先奉上酒盏,笑道:“朔风森寒,朴怀兄暖暖身子。”崔文纯伸手接过——正欲就饮,忽被身后一人一把挽住了胳膊,整杯热酒就此洒落于地。
施璞见自己闯了祸,不由连忙撂开了手,求助般地望向楚尚枫。
崔文纯瞧他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样,心内只觉好笑,便俯身捡起了杯盏,面上佯怒道:“小侯爷不让崔某饮下这杯酒,却又是何道理?”
施璞忙道:“非是我不让朴怀兄饮酒,实在是得意忘形,一时未曾留心。”
“令尊奉敕南征,你便如此欢欣?”崔文纯亲昵地揉了揉他的头,奚落道,“若是令老侯爷闻知,不知要平添几重伤心。”
彼时施璞正引崔、楚入席,听了此语,他回首道:“我家老侯爷屡番兴师,十年倒有八年不在京华,我都习惯了。说起此事——当年奉诏征西,若非崔世叔秉公折狱,老侯爷不知要受何等冤枉。”
崔文纯于主位坐了,因问:“这是哪一朝的掌故?我为何不知?”
施璞为自己斟了一杯刚刚温过的酒,闻言笑道:“具体情由我亦不明,但晓家父受了属下蒙蔽,以致数战数败。多赖崔世叔奉敕赴西勘出真相,最终才还了家父清白之誉。”
崔文纯不知叔父崔缜何时与施世修竟有了这般过往,眼下又理不清来龙去脉,难免心内一阵烦躁。施璞与楚尚枫只道他不愿离京,亟行宽解了数番,终究换得崔文纯勉强一笑。
酒过三巡,施璞请楚尚枫吹箫为伴,忘我而歌:
蹄疾未顾芳草,富贵闲抛自足。拄杖迎风肃立,游舟隐乐江湖,此生不知愁何物。
歌毕,施璞便上赶着凑到崔文纯身边讨赏。
崔文纯拈起一块儿新鲜出屉的梅花糕喂他吃了,见他双眸霎时变得亮晶晶的,不由笑道:“瞧你,还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
三人之中,崔文纯年岁最长,楚尚枫次之,施璞至为年幼。因崔施两家乃是世交,施璞自三四岁起便缠着崔文纯嬉笑打闹。每逢施世修令他上学堂,他就逃入崔府以讨得庇护。崔文纯艳羡施璞不需改易心性,一贯对他有求必应,遂亲授读书习字之法,倒算半个启蒙西席。
登科入仕后,崔文纯忙于俗务,难免冷落了施璞。俟楚尚枫入京,施璞与其相识于宴上,使楚氏隐隐有后来居上之势。崔文纯起初稍觉失憾,又自知无甚闲暇,因而乐见其成,让这二人一处作伴取乐也是极好的。
正想间,楚尚枫亦请女冠轻拨琵琶,自作歌曰:
千江瀚涌新色,遍览经义弃俗。放却诗歌字画,凝观万里舳舻,此生不知归何处。
崔文纯笑道:“倘如我未曾听错,方才所歌之词……是去岁你二人同观钱塘潮时所作的吧?”
楚尚枫与施璞相视一笑,二人齐齐道:“正是。”
施璞道:“彼时朴怀兄忙于排演新戏,实是来不了的。”
崔文纯微微颔首,一时无话。楚尚枫见其面有忧色,不由温言请他也唱上一段,一众女冠亦频频相劝。崔文纯无法推脱,只好起身道:“单以箫管作配,莫使杂声搅扰清兴。”
因唱道:
孤雁排云,一行池柳。风过亭楼满双袖。画阁高伫,谁问凌烟勋授?
歌毕,他笑道:“春时戏作而已。”
三人同坐一席,复谈笑了好一阵。施璞已有五分醉意,又言及明昃,不由垂泪道:“我与她真心相恋,原欲请朴怀兄做个姻缘见证,孰料皇上竟点了你随军南下……待我家老侯爷引军离京,我即大摆宴席,堂堂正正地迎娶明昃入府。”
崔文纯揶揄道:“你不怕老侯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