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演武场上,顾况再一次撂倒一名对手。
他仰头望去,程遥青对他微微一笑,如二月春柳,直教人心中一荡。
程遥青刚刚结束了与顾况缠绵含波的对视,便听到身后传来文化:“程副将看甚么呢?”
她转头一看,原来是中军将军吴大人。
“在找跟我一起作先锋的弟兄。”程遥青见礼答道。
此次出征,左右军派遣前锋,并夹先行,吴将军的中军紧随其后。他知道程遥青深得秦将军信任,会作为左军前锋出站,于是多问了两句。
吴将军主持中军,是顾老将军离开前最倚重的下属之一。他是虎贲营中有名的儒将,面白长须,如若不披坚执锐,旁人只会觉得他是个风度翩翩的文人,绝对不会联想到将军上去。
“那个便是顾老将军的小孙子吧?”
程遥青点点头。
“我倒觉得他是个好苗子。”
吴将军一下子就点出了顾况。
顾况也恰逢此时看过来,冲程遥青眨了眨眼。
“哟嚯,他倒是感官敏锐。”吴将军笑道。
程遥青赶忙糊弄过去:“是呢是呢,果然是顾家人,恐怕血液里就流淌着大夏战士的秉性。”
吴将军事务繁忙,没看了多久便走了。程遥青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刚刚在高台上用手偷偷比划,想让顾况别再对她频频而顾了。但是隔得太远,她站在上司面前又不敢手舞足蹈隔空送信,顾况根本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想起顾况,她脸上不禁微微红赧。
时间回到争吵的那一夜。
她握着顾况的手,近乎剖白地将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倾数吐出,以期得到他的感念与理解。
顾况却开口道:“师姐,你能不能……”
程遥青眼波一转。
“……先给我松松绑?”
她照做了。
后头的事情,便成了一团迷糊账。
程遥青有些耻于回忆自己当时的表现。
她曾经见过顾况抚琴,拢捻合度,声声动人。彼时程遥青感觉自己就是顾况手下的一架琴,弹琴者随心指使,弦线渐渐紧绷,纤细地颤抖。
直到她与顾况咬耳朵,道牛兰儿恐怕快回来了,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掐住腰的双臂。
程遥青心疼地拿来清凉药,用指尖挑起一点,敷到顾况脸上高高肿起的的红痕上。
顾况却对她道:“师姐,你日后能不能……把我当成个人。”
程遥青斜眼睨他。
“真的。”顾况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表情无比真诚,“我有自己的想法和意志。师姐,我恳求你,你把我当成哥哥一样,一个和你平等的人。”
程遥青用手轻掐顾况腰间痒痒肉:“说话别带上你大哥。”
顾况举手作投降状:“是,是,我依从师姐的。”
或许再尖锐的矛盾都能消弭在耳鬓厮磨的温柔中,程遥青愈发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心头的焦躁与不安,能在一次次相处中被顾况抹平。
或许她先前真的把两人都逼得太紧了。如同永不松弛的弓弦,总有崩裂的一天。
牛兰儿每日要比程遥青早起半时辰,军中的马倌要割马草,晒干草。顾况得了程遥青的和解,如蒙圣旨,每日趁这个时间偷偷溜进营帐。晚辈的床榻就在身侧,程遥青倒没有再和顾况行越矩之事。然而她惊起地发现,激情之外,两人面对面相互看着,便能相视而笑。
有时程遥青会与顾况聊到行军计划。顾况作为将军府的“遗孤”,对于虎贲军中的事务有了一定的权限,程遥青也能与他相互讨论,相互筹谋。
更多时候,是程遥青说,顾况写字或者绘图。
小少爷自幼就谙熟笔墨之事,完成起任务来是又快又好。每次交付成品,还会在里头夹带一两张小纸绢,上头绘着程遥青的肖像,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腾出手画这些白描小图的。
不得不说,顾况的确妙笔生花,所绘之像不仅得其形,也得其神韵。程遥青看着小像中自己时而冷若冰霜,时而眉头紧锁,时而眉目含愁的样子,才惊觉,连日里在军营中的筹谋与训练,的确折损了她年少时眉宇间的飞扬神气。
万幸有顾况解语,她这几日脸上笑容增多了,有些沉重的心事也在慢慢放下。
一日一日过去,出征的日子就要来临,北境的天已经风云变色,秋日晴朗高远的蓝天逐渐被冬季的密云所替代,霜冻悄然从草叶间攀伏而上,南归的雁影了无踪迹,冬日的肃杀在砭骨北风中到来。
出征前照例要三牲祭旗。
寅时起,牛首,羊首,猪首在香案上一字排开,香烛高照,丝竹管弦吹奏破阵,乐声扰扰。大军整肃,万马齐喑,士兵披上玄铁重甲,一应辎重装载愈后军压阵的大车中,连营排开,乌压压的,泱泱而众。刀剑戈矛,鳞次栉比,肃杀而沉静。
破晓的第一缕金光照在高悬的虎头旗上。黑底白绣,虎眼圆睁,威风凛凛。
“开——”
随着一声高亢而尖利的嘶鸣,上阵的将军们从士兵手里接过酒盅,向天敬三下,哗啦一声泼在面前的地上。此举旨在纪念虎贲军建军以来牺牲的将士。
程遥青敏锐地在人群中见到了一个苍白而消瘦的男人。她多看了两眼,才认出来,此人正是虎贲军的监军常清鸿。
开拔之事事关重大,就算常清鸿和虎贲军高层中的几位将军有龃龉,也必须得出现在场面上。虎贲军的军权来自于皇上的赐予,如若不让他出席,难免名不正言不顺。因此,就算秦将军和程遥青再厌恶他,在开拔仪式上,也不能对皇帝的化身表现出丝毫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