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周小成是自己认的罪?”
说这话的时候,柯跃尘正站在图书馆顶楼的露台上,扒着栏杆往下看。
从五六层楼的高度俯瞰脚下,排练室小门前那几棵白杨树高大耸立,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驻扎在灰白的落叶上。
他收回脑袋,转身靠在栏杆上,因为烟瘾发作,右手习惯性插进放烟的口袋里,扑空后又无措地拔出来:“没罪为什么要认?那些都算不上直接证据,更何况他连确切的杀人动机都没有!”
指纹和脚印只能说明周小成在排练室小门外逗留过,既不代表他进到了门内,也无法证明就是案发当天留下的。
易垒没有立刻回答,他取出只绿色纸袋,从中倒出块绿色方片,撕开外衣递过来。
是一块口香糖。
入口后,薄荷味在舌尖蔓延,竟有尼古丁进入身体般的舒缓感,跟平时吃的那些不太一样。
“你那时人在莫愁,不清楚浦口这边的事。”易垒面朝反方向站定,天阴着,他脸上却粼粼闪烁,仿佛倒映着湖水的光,“当年许多人亲眼目睹,案发当晚,周小成和孙一凡在图书馆门前大打出手,两败俱伤。”
“你是说......”柯跃尘咀嚼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他俩在学校里打架?”
“嗯,就在案发前一小时左右。”易垒说,“监控画面里周小成穿的鞋与案发现场的脚印一致,而门把手上除了有他的指纹,还有他的血。”
“可清者自清,既然他没做过,那为什么要认?”
周小成的为人柯跃尘是了解的,因为他们有着相似的原生家庭。
他一路看着周小成苦读、换专业、考证、找工作,知道他是一个把前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
这样一个人,又怎会不知“校内斗殴”这根一触即死的高压线,又怎会心甘情愿地葬送自己的前程和性命?
易垒却笑了一下,问:“你对律师这个职业有多了解?”
关于这一点,柯跃尘无法下定论。
他平时很少接触律师,就算朋友引荐,也仅限于酒桌上吹牛拍马,不涉足行业深层内幕。
倒是以前,易垒实习时遇到的事,让他对这个群体的部分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无非就是有人追名,有人逐利,有人名利皆难以割舍。
但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可非议的,因为哪行哪业没有这样的人存在呢?
“试想一下——”易垒望着明镜般的湖面,“你每天面对审讯,看见那些不利证据一一指向自己,而你只能独自面对这一切,你早已筋疲力尽,可这样的日子却永远看不到头。”
“那我也不至于认罪!”柯跃尘说。
“确实不至于。可巨债之下,你本该成为家里的顶梁柱,本该挣钱给弟弟读书,本该让操劳了半辈子的母亲享一享清福。但你却反过来成了无底洞般的拖累,你的弟弟早早辍学进入社会,你的母亲拖着病躯去医院卖血,就为了那点无足轻重的律师费。”
阳光忽然闪了一下,把易垒的脸和他僵硬的嘴角映射得格外分明:“这时候如果有人告诉你,认罪可以结束这一切,你会怎么做?”
在他的目光逼视下,柯跃尘嗫喏不能言。
几年前他在内蒙摔断腿,那会儿首先要面对的不是病痛,而是巨额手术费。
不算治疗费、药费等杂七杂八的费用,单一个接骨手术的价格就远超四位数,不是一个穷游的学生能够负担的。
但穷人自有穷人的活法。
那时柯跃尘的选择是,放弃手术,只对伤口做一些简单的处理。
此话一出,身边顿时有人说他疯了,说他为了这么点钱竟然要舍一条腿。
疯当然没疯,柯跃尘并非不知道后果,只是从小到大见惯了类似的事,习以为常了而已。
记得老家有个男孩跟他年纪相仿,圆头圆脑,其貌不扬,唯独一张紫到发黑的脸蛋让人过目难忘。
听大人们说,男孩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大概率活不到十五岁。
时年七八岁的柯跃尘搞不懂,为什么明知男孩有病,他的家人却不带他去医院治疗。
直到隔壁王婶婶跟他妈闲聊:“那娃老子没了,亲娘跑了,屋里头只有个七十多的奶奶,哪有钱给他治病啊!”
那是柯跃尘第一次知道,原来没钱可以不治病。
后来某天,他果然就没见到那个穿着破棉袄的男孩,从院子里探出黑黢黢的脑袋了。
再后来,身边发生的事又陆续让他明白,没钱不光可以不治病,还可以不上学,不吃饭,甚至,不要命。
钱是桶上的板,若在要紧部位缺失,便会让一切可能的选择流走,剩下那唯一可以选择的,叫做无可奈何。
所以对于柯跃尘来说,不做手术这件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只不过断一条腿站不起来而已,既不要命,也不影响以后拍照写字。
只要还能拍照和写字,就够了。
穷人自有穷人的想法,五年前的周小成或许也抱着类似的决心——只要能结束这一切,就够了。
可惜世间诸事皆因果相连,恐怕周小成自己也没想到,他用认罪帮家里摆脱负担,却也因此让女朋友背上了作伪证的罪名。
从图书馆出来后,两人拾道山林野径,沿途步行。
石路起伏,花丛隐现,山里气温低,好在阳光一改慵懒姿态,变成温暖而热烈地拥抱着大地。
柯跃尘把嘴里的棒棒糖舔得起劲,那玩意儿甜滋滋的不说,含在嘴里还有叼着根烟的错觉。
他已经超过三十个小时没吸烟了,仰仗大律师口袋里那些哄小孩的玩意儿,倒也没觉得很难熬。
闲庭信步间,不远处突地传来一阵高昂的呼喊声。
循声望去,半空中一只足球正高速飞行,几经旋转,消失在众多角逐的身影里。
视野追着球的身影回到地面,只见绿茵场上,少年们衣着齐整,你追我敢,训练有素。
驻足片刻,柯跃尘意识到这些学生是校足球队的成员。
曾几何时,易垒也是校队一员,有着挥汗如雨的训练生涯,亦常常在重大比赛临近时无暇吃饭。
柯跃尘会挑大伙忙着训练的时点出现,然后悄悄潜进操场,在休息区留下干粮和水,以及一架画着兔子的纸飞机。
他不敢在校队训练时正大光明地露面,一来怕被熟人看见,二来不想让易垒知道,他在校队里藏着条“眼线”。
尽管一人分饰“熟人”和“眼线”两角的钱洋同志,本人对此毫不知情。
但如果是正儿八经的比赛反倒没这些顾虑了,那个时候,看台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观众们摇旗呐喊声嘶力竭。
没人担心自己显眼惹人厌,愁的是赛场上的球员看不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