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六月行至末尾,南京城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盆,源源不断往外吐露着热气。
这是一个闲暇的周日晚上,九点过半,晚风徐徐,月光把宿舍楼外照耀得洁白明亮。
柯跃尘从缺口的围栏处探出脑袋,待身后恢复成原样,快步钻进后山那片茂密的树林里。
上山之路崎岖而矇昧,自然光与人造光源被幢幢树影切割成碎片。
好在这条路走过太多次了,黑暗不足为惧。
先迈哪只脚,每次迈多远,在哪里转身,在哪里避让,早已变成游刃有余的步幅和方向感,如DNA一般深入骨髓里。
拐上平坦的山路后,视野豁然开朗,一颗高大的树影伫立眼前。
目光拉近,聚焦到暗影下猩红的一点,明明灭灭,微微闪烁。
两步之后,依稀可见暗夜里嵌着的身影。
那身影斜靠在树干上,一星点廉价的火光,将他立体流畅的侧脸完美地剪影出来。
近三个月来,几乎每次见面,易垒都是在后山这颗树下等他。
明明大门也不用多走几步路,还亮堂,但某人心里就像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偏好偷偷摸摸这一出。
柯跃尘全然随他去。
他无所谓走哪条路,只是想到有人在等,上山路便免不了心急,免不了走得气喘吁吁。
比如现在。
“等很久了吗?”他呼哧带喘地问。
易垒的烟歪在嘴里,火焰缓慢摇晃,像烟花一样拉出繁复交叉的曲线。
他不说话,安静地等待他喘息。
半分钟后,柯跃尘伸出一只手。
易垒将右脚从左脚上拿下来,拉住这只手,身体直立起来的瞬间,两人肩膀碰在一起,停留数秒,像一个擦身而过的拥抱。
山间露水包裹着潮湿的空气,冲淡了周遭的烟味,柯跃尘恍惚了一下,直觉这不是那包五块钱的绿壳“南京”。
他嗅觉灵敏,有一只人神共愤的狗鼻子。
上帝在给他关上视觉这扇小窗户时,同时打开了听觉和嗅觉两扇大门,越是在人畜不分的环境里,这两扇门开得越大。
大少爷的第一包烟刚拆了没两天,这么快就造没了。
烟真有这么好抽?
柯跃尘心痒痒,很想把那人嘴里的烟拽下来尝一尝。
两人翻过山丘,来到宽敞的文心路,路灯自树下一字排开,橘黄色的灯光笼着他们,在脚下拉出长长的黑影。
“宁林发了‘牛奶’的照片给我。”易垒抿完最后一口烟,将手机调亮,凑到柯跃尘面前。
屏幕上,一只白猫蜷在窝里,眯着眼睛,张着嘴巴,被阳光洒了满脸满身。
入住新家的“牛奶”,小日子过得很是惬意。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柯跃尘思来想去,觉得小猫还是不适合长期养在学校宿舍里。
一来猫崽子一天天长大,能走会跑了,上房揭瓦的本事见长。有时候易垒他们上完课回来,光是在宿舍找猫就得大半天,平时更是连窗户都不敢开。
二来他每天都往易垒宿舍跑,常常一待就是半天,也不知道人家嫌不嫌他烦。
其实柯跃尘并不想去。
那些“王心茹”“李玉洁”听得他心烦,加上“牛奶”又生了?几场小病,鸡飞狗跳间,他只好将这点不足为人外道的酸楚,归结为雄性动物由于胜负欲而产生的羡慕嫉妒恨。
毕竟长这么大,他只收到过女生写来的情书,没收到过女生投喂的食物。
不得不承认,他更喜欢后者。
这些七七八八的烦心事加在一起,让柯跃尘最终决定,给“牛奶”另觅一个好归宿。
然而烦恼并不会凭空消失,只会被新的烦恼所取代——给小猫找领养本身并不比亲自饲养小猫容易。
历时半个多月,柯跃尘才在网上找到一个有养猫经验,有固定居所,且有稳定收入来源的人。
这个人就是宁林。
她跟易垒一样,是个土生土长的老南京,目前在南艺读大四,另外在1912街区经营着一家属于自己的酒吧。
他们约在一个火伞高张的周六举行交接仪式。
水佐岗一带居民楼林立,深窄小巷众多,找到宁林家的时候,两人都是满头大汗。
“牛奶”在公交车上捂着了,小舌头一直伸着,呼哧呼哧的,柯跃尘便把它从包里捞出来,揣在怀里。
开门的是一个精瘦的短发女生,怀抱一只圆头圆脑的黑猫,三双眼睛还没交换上眼神,她率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随后她身边出现一个长相甜美的女生,见到易柯二人,亦忍不住莞尔。
四人坐下来聊天,话题自然是猫。
说完“牛奶”,又说起那只名叫“Espresso”的黑猫,柯跃尘信口开河,他说黑猫公白猫母,以后会不会生一窝黑白相间的小斑马,大家纷纷忍俊不禁。
没想到话题聊到了繁衍交/配,气氛竟变得欢乐起来,宁林勾勾嘴角,这才半开玩笑地说起刚才的事。
她说,刚刚你们两个站在门口,一个怀里抱猫,一个胸前背包,红光满面,登对得像来这里拜堂成亲的。
说完又是大笑。
柯跃尘听到这话,自动变身成一台超负运行的电冰箱,又红又热的面皮下,是彻头彻尾的冷汗。
他提心吊胆地看向易垒,竟在横眉冷目的意料之外,接收到一张心平气和的脸——那人眼角轻垂,下巴微动,像在笑,更像在点头。
至今回想起来,柯跃尘都觉得自己当时的大脑和眼神,必定有一个出了问题。
手机屏幕黯淡下去,被易垒重新点亮:“宁林说只要你想,可以随时去看它。”
柯跃尘轻轻应声。
猫是他跟易垒一口一口喂大的,个中心血比当年的“橙汁”多出数倍,他也因此平白体验到了一把为人父母的心酸。
如今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他知道自己不会去看“牛奶”,因为看解不了相思解不了愁,只会让人徒增烦恼。
而他的烦恼已经足够多。
比如眼前这位大少爷,时常在他面前提起宁林,那个精干老练又爱笑的女生,跟学校里大多数女孩儿都不一样。
柯跃尘的心里不由得拉起红蓝闪烁的警报灯,在无声之下掀开风起云涌。
“你跟宁林经常联系吗?”
“嗯,会聊天。”
“都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