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跃尘挪开眼不看他,把会议室的门推到底,侧身走进去。
那家伙果然用椅子拼了床,手机正搁旁边充电,看样子是打算在这里过夜了。
“啪嗒”一声,打火机被扔在桌上。
柯跃尘拖出把椅子坐下,双腿一伸落在桌上,悠哉悠哉地往外吐起烟圈。
易垒本来站在门口,当下立刻拎着水瓶回来:“这里不让抽烟。”
“那这里让睡觉?”
几秒钟过去,那人依旧没有回答,站在原地看着他。
“这地方四四方方,密不透风。”柯跃尘叼着烟,煞有介事地打量起四周,最后认真地给出结论,“确实适合睡觉。”
易垒直接出去了,两分钟后拿着扫帚进来,彼时,柯跃尘正把第二只黄登登的烟屁股踩在地上。
“你赶紧走。”那人弯腰扫地,语气颇为不耐烦,“我要关门了。”
柯跃尘应声而起,利落地关上会议室的门,尔后回来,在那张椅子拼成的床上,大喇喇地躺了下来。
“你干嘛?”
几年不睡椅子,腰板有点吃不消,柯跃尘咬着牙,故作轻松道:“我睡觉啊。”
“你回家睡。”那人命令他。
“你能睡我不能睡?”
“这里冷。”易垒转过头,压低声音,“你吃不消。”
“这个好办。”
柯跃尘挣扎着撑起身体,扶腰的手伸进口袋,掏出手机。
“我让陈家恒给我送两条毯子来。”
屏幕打开到最近通话,呼叫还没拨出去,手机就被人摁灭了夺走。
“你起来。”易垒拔掉正在充电的手机,将两个人的电话一并攥在手里,“我跟你回去。”
***
一连好几天,柯跃尘都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他跟易垒似乎进入到了一种全新的相处模式——
“相敬如宾”,还带着点儿例行公事。
两人自然没再睡一张床,每天早上起来,易垒就已经做好早饭,但人一般不在,多是出门买菜。
柯跃尘会故意等到他买完菜回来,二人打个照面,易垒会问他中午回不回来吃饭。
如果回答是肯定的,柯跃尘中午回来就会看到空荡荡的家里有一桌菜。
如果回答是否定的,那他当天上班的路上就会多出一份餐盒装的便当。
——就比如他手上正在吃的这份,早上易垒赶在他出门前特地给他做的。
这感觉真他妈像找了个保姆。
柯跃尘快速扒拉完午饭,暂且把烦心事丢到一边,专心写稿。
他那篇刑侦小说总算有了眉目,说起来全托易律师的福,流浪歌手的身份跟他原定的小说角色之一不谋而合,顺带让他产生不少灵感,按时交稿不在话下。
这一写就写到下午五点,抬头时外面天黑了一半,变成幽静的深蓝。
张军发来消息,问他出不出来喝酒,附带某饭店定位一条。
柯跃尘想都没想,回复:OK。
顺便发了条微信给易垒:晚上有饭局,不回去吃。
然后打了辆车,直奔饭店。
没想到这局有赵瑞生。
易垒曾说过要请他报道周小成的案子,一想到大少爷为此免不了又要干一些做小伏低的事,柯跃尘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他自告奋勇地跟赵瑞生套起近乎,这一套就免不了喝上几杯,结果就是一杯接一杯停不下来,最后硬生生把自己喝进厕所。
上一次喝酒这么拼命,还是他求人帮忙查南京各大律师事务所执业律师名单的时候。
九点过宴席散尽,夜凉如水,柯跃尘和张军互相支棱着往路边走。
“我说啊......兄弟——”张军喝多了,说话有些不利索,“你、你就放过你那个大学校友吧......”
柯跃尘已经吐过一轮,显得比他清醒一些:“什么大学校友?”
“不就大学时候抢了你女、女朋友嘛,都是陈年......旧事了,哥们知道你......不是会记仇的人,你别......跟他较劲......”
“较劲?较什么劲?”
“人家薛......律师为了你这尊大、大神,特意没让你那大学......同学跟你一个桌上开会,你倒好,又把他喊回去,不就是想、想让他难堪吗?”张军停下来连打两个酒嗝,“其实人家也挺可......怜的,听说他......在北京,连个住、住的地方都没有,经常睡、睡事务所......”
工作室里寂静无声,黑暗中一点猩红的火光闪烁。
片刻,火光被摁灭,柯跃尘拾起烟盒,把最后一根烟衔在嘴里,起身下楼。
他打算去车上拿点烟。
晚上十一点过,楼下正在起风,又是降温的一天,满地落叶被寒风轻轻卷起,尔后重重抛下。
酒意还在脑子里没有散尽,柯跃尘低着头,走得摇摇晃晃,但意识还算清醒。
他不想回家,只好一个人躲在工作室,至于为什么,大概是觉得没脸面对易垒。
厚颜无耻,仗着自己有点地位就强行替他出头。
自以为是,觉得他有个富裕的家庭就一定会过的好。
胆小懦弱,明明找到了他父亲,却没有勇气向他打听易垒的下落。
如果他早一点知道易垒去了北京,如果他早一点找到他,或许这些年,或许现在,他就不用活得这么艰难。
这是他们分开六年以来,柯跃尘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没用,无力感伴随着时不时泛起的恶心,在身体里挥之不去。
他捂着肚子,摸出汽车钥匙。
一刹那,车灯闪耀而起,乍亮的白光在地面上打出一个狭长的阴影。
目光顺着影子一点一点往上,凛冽的寒风下,是一具西装也难以掩盖的消瘦身形。
易垒像一颗屹立不倒的树,任凭周围狂风大作,灯影缥缈,就这么一动不动地与他对视。
撼天动地般的两秒过后,柯跃尘闭上眼,如一堵朽墙轰然跌倒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