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是这么产生的。
那会,正值有一件喜事一件忧事,降临朱妏妏与朱母头顶。
喜则是朱父的身体病症日渐趋愈,指标也有所回稳,算得上脱离生病危险。
忧则因,没有终止的重症监护病房的日子,在医生闪烁其词的安慰下,透露出似乎还须长达一月之久。
朱母不得随便在无交情的主刀医生跟头造次,每日仍尽心服侍朱父,盼着他快快恢复健康。
一面仰赖着曾经行医的经验,朱母偷偷和朱妏妏咬耳朵:“我确是位只能做些入门手术的小医生不假,可也知道不是慢性重病,还不至于到日日扎根重症监护室的程度。你们这几天总是拿些血检尿检报告糊弄我,是不是?”
朱妏妏就知瞒不过医护经验丰富的母亲,今早刚和主刀医生,商量着在朱母跟头圆话的事迹败露。
她望了望一墙之隔里面躺着的朱父,终究还想挣扎着宽慰:“妈妈,你看爸一日比一日清醒的时间多,昨晚上不还有力气和我们说话了。一切都是在往好方向走。”
朱母用手胡乱理了理一大早就被自己抓乱的发型,两眼几乎无神般,游动了几圈。
抖着嗓音一出声,她就没压住抽泣:“你知道你爸昨晚上和我说什么吗,他叫我们多存点钱,不必为了他这一眼望到头的烂命一条去花不值当的钱。”
她们家何时为了钱这么发愁担忧过,更料不到朱父竟会走上治不了病的一天。
朱妏妏赶紧岔开朱母的低落,兀自擦着她的脸蛋,开导:“我们家积蓄够得很。再说了,我也能提前向上司支点薪水。”
朱母瞅着朱妏妏两眼婆娑:“你们是大公司,领导主管们肯定都人性化,再不济你可能还想过让上级帮忙着筹钱对不对。这么一来,咱们家也确实能扯掉平日那虚荣作怪的门面,顶多也就被人家戳着脊梁骨念叨几句门庭败落……不,不是中落,咱家也从来没起来过。也就表面过得去。内里一直都有隐患,自从你爸十年前患了这病开始,就走下坡路了。”
朱妏妏完全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只好不停地抱着朱母的肩膀。
知道她的意思,朱妏妏一遍遍地摇头:“我没那么想过,妈,我们应该还没潦倒到这种地步。我再想想办法,我们家的亲戚人都还不错,他们应该能口风紧些。”
朱母又咬着纸巾抽鼻子,好半天才停下来开始转脑子。整个人像被冻住似的,声音冷如冰窖。
“傻孩子,亲戚都是最见不得咱们好的。要不是妈平日里藏拙,他们能像明面上对咱家夸得那么好。就拿你当初大学考了个一鸣惊人的事儿来说,我们家那些亲戚,哪个不是话里话外透着股酸溜溜的嫉妒。”
朱妏妏的身边其实不乏有表面光鲜亮丽,房子三四套的所谓“有钱”人家。
一打听才知道,人家也背负重压房贷,每天透不过气。
既要面子还不肯放下身段,是她们这种家庭最常见的隐患。
以致现在朱父一天大几万,加上各种不能报销的昂贵医疗机械,与各色外国进口,还得自己承担砸进去还没水花的风险的生物药剂。
七七八八加起来,才几天也就快几十万了。更别说一年半载的治下去。
朱父一是因为体力不支,没法断断续续地说很多话。
二是许多心里话,他必须借由妻子开口。
朱母这会儿就捂着眼睛,呜呜咽咽说:“你爸,你爸昨晚上说我跟了他一辈子,没享着什么福倒操了不少心。我宁愿他说想继续活着,也不想看他这么颓丧。妏妏,咱们不能放弃你爸。人命就那么一次,你爸就这么一条命。能活一天是一天。”
朱妏妏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母亲已经无力地支撑不住,她更是该承担独生女的指责顶住这个家。
朱妏妏说:“我们肯定会撑过这个难关的,今早大夫还跟我说,像爸爸这种职工的医保待遇向来优厚。我再去看看,有没有其他能大病报销的地方。到时候折算下来,钱也不会太多的。”
朱母也顾不了周围路过人的侧目,扑到朱妏妏怀中,自责着捶打胸口:“你妈我这辈子就任性了一回,给你买房子这事偏偏就错了。当时不为了面子给你争口气去背那房贷,咱娘儿俩现在哪至于落到这田地。”
这些年该挂大病补助的地方都报得差不多了。朱妏妏冥思苦想,找了许多医生护士。
还有几个朋友那也旁敲侧击,问了许多相关信息,想着能减少点金钱负担就少点。
她的眼睛一直在手机联系人上滑动。凭她的人品,私底下偷偷找朋友同事借钱那肯定不难。
可是借多少成了个问题。
她最后在这一年本身就亏多赚少的刘娉语页面上划掉。
余光又瞥见,前几日和她联络断在半夜的蒋鹤贤头像。
她发现人生还真是反复无常,前朝兴许还在得意地自我吹嘘,后一秒就如医疗保险的广告上写的“一场大病摧毁了一个平凡的幸福小家庭”。
朱妏妏仔细算了几晚上得出:她们家不至于被朱父突如其来这场意外打垮。
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顶多就是私下里东借点西凑凑,最后手头紧点,过日子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任性妄为,东买西买。
最后以她们家多年积攒的家底,还是能顺利平稳地安度过的。
借钱这事找谁呢?依朱母的意思,绝不能找沾亲带故的。
可是平日不交流的普通朋友就更不见得嘴紧,更怕借钱白白耗掉本来还算和平的一段关系。
朱母食不知味地嚼了几口朱妏妏带来的饭菜盒子,忍不住深叹口气:“前几日我看你谈阿姨那么担心,为我和你紧张,我就想着她平日里总为自己儿子着想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外来的哪比得过亲生的呢,能教出民民这么优秀的男孩子,也说明她品行端正。”
朱妏妏听见她的开场白,知道母亲隐隐有了想法。
没等她说完,朱妏妏轻声打住:“你的意思是找谈阿姨借点吗。我看不行,先别说她们家是单亲家庭,本身就不宽裕。”
朱母皱眉:“我倒也不是想找她。算了,你就说还能找谁吧,难不成是那个刚让我们奚落到一无是处的蒋鹤贤。那我们脸上岂能有光。”
朱妏妏摇了摇头,说:“不是。”
朱母不再深思,朱妏妏脸上的表情所谓何意。
想了想,朱母一把拉过她的手:“你一小姑娘,就别做这种拉下脸来借钱的事了。今天民民特意从他手术室一下来就找我了,我已经向他开口了,特地嘱咐他别跟他妈说。”
至此,朱妏妏看着已经处理好一切的朱母,无话可说。
朱母瞧出她的欲言又止,想到前些天生死未卜把自己弄得心惊肉颤的朱父,低头垂泪:“要不是你爸爸发生了这种意外之事,妈妈这辈子都不会低下脸去求人家的。好在民民这孩子的品行我们都知道,他嘴也严实得紧,加之咱们两家的难堪都呈现过彼此面前,不再差这么桩事。不过借就是借,不能就此贪了人家便宜,想着白占好处。未来妈会帮你还的,你该吃吃该喝喝。”
朱妏妏搂紧朱母,又坐了会子说:“别说这种话,你们二老栽培教养我那么多年,才有今天的我。不论用什么办法,我都会守在你和爸爸身边的。”
朱母心头多少有些宽慰,发了几秒钟呆怔,赶紧起身催她。
今早上八点主刀医生会先到这来看看,再去查房。
朱母正从朋友那得知最新一批上线的生物医疗诊治药剂。昨日她们院的老院长听此不幸,说什么也得过来张望张望。和谈言民一样为她们忙上忙下的。
朱母心里感激之余,难免倍感惆怅。
她们这好好的一个受人眼羡之家。丈夫是上市企业的中层领导班子,虽无出头之日,但至少薪水可观。
自个这做妻子的更是外人称道,有社会地位的医生。即便没什么名堂,说出去到底受人尊重。
平日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再怎么眼红她们那股似有若无带着的优越感的做派。该看医生治病救命,托人在医院找关系,也总离不开她们。
朱母也都向来端着些窃喜,尽心尽力为人家鞍马效劳。
人家也都赞不绝口,说这家子人心肠好还教出个出人头地的女儿。
怎么就一夕之间,沦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消遣了。
要朱母低下腰一个个去求人。
再面对人家或悲悯或同情的安慰,那比死了还痛苦,朱母的自尊心万万不容许她这么做。于是宁愿自己打碎了牙将血肉往肚里吞,也不肯对他人示弱。
朱妏妏都看在眼里……
欠费单一日比一日长,每天雷打不动地准时交到朱妏妏手上。
朱妏妏交代了送账单的师傅,避着母亲直接给自己。那一个个精确无比的数字一天大过一天,深深扎着人的肺管子。
提醒她们再不交钱这种死乞白赖在医院的行为颇为不齿。
医生护士的同情虽无恶意,但那些欲语还休,无不昭显着他们在背后议论了多少次,他们本来体体面面的一家人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