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厉曾经见到他,无不是在相府设宴时,觥筹交错间,亭台楼榭衣袂飘飘,满眼皆是奇珍异宝宝马香车。
不过几年,竟如前尘大梦一场。
疲于奔命,刀光剑影,饿殍满地,几近炼狱。
阳厉又想起六年前路过一处农家,锄头倒在地上,他亲手将其扶起,还转过来与自己说道:“此为农家生计所系,可不能弄坏。”
“子房竟认识……”阳厉问到一半,连忙止了话音。
再是五谷不分的公子,摸爬滚打这么久,也不可能一窍不通了。
出乎意料的是,张良并没有露出那种痛苦的表情,反而有些怀念地回忆片刻,浅笑了一下:“曾经有人教过我的。”
“想必是公子非?”阳厉问。
“不,是我的……一位友人。”张良向前缓步走着,雨后初晴的阳光照在他身上,让他变得冷冽的气质柔和许多,“他日日笑吟吟的,也不嫌我没见识,只要我发问,他便会教我。一件一件,不厌其烦。”
阳厉眺望远方,也有些伤情,感叹道:“惟愿失散的亲人好友能各自安好。”
张良闻言沉默不语,盯着锄头上的纹路,喃喃道:“可惜他们已经全部逝去——”
阳厉转身看他无神的双眼,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不过如今风雨飘摇,百姓流离失所,活下来又能怎样?”张良对他笑笑,先前那种脆弱的气质仿佛只是阳厉的错觉,“愁苦难言,我也不希望他如我这般苟活。”
*
放走那群刑徒之后,刘邦便决定就近躲在旁边的山中。
既然已经回不去,那当个野人也好,也就是讨酒比较难了。
正要入山之时,雍齿拉住他,问:“大人可知为何此山叫芒砀山?”
“不知。”
刘邦有点懵地看他,心说自己也是刚刚才知道这山叫什么芒砀山。
“芒砀山原叫蟒砀山,山中盘桓巨蛇,危机四伏。”雍齿说道。
“这……”刘邦虽没大的表现,但衣服底下顿时寒毛竖起,暗自庆幸自己走得没那么决绝。
还没等刘邦说什么,雍齿便和旁边的人交换了眼色,一齐跪拜。
“你们这是做什么?”刘邦这辈子还没经历过这种事,脑子一片空白,手忙脚乱连忙要扶。
“我等皆是死囚,如今受大人之恩得了一条生路,请允许我等从此追随大人,在乱世之中为大人尽些绵薄之力!”
不只是雍齿,周围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应和,请求之声不绝于耳,回荡在山崖间。
“你们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乃一小吏,也不知什么乱世……”
“大人难道不知大泽乡陈胜吴广?如今既然都是死,何不杀出一条生路来?”
刘邦沉默了。
一百多人一齐朝他行礼的场景实在太过于冲击,又或者在听到山中有巨蛇之时,他便已经不能再平静思考。
刘邦是混吃等死的人,却不是爱做白日梦的人,但既然横竖都是个死,那为什么,为什么不去尝试一下让美梦成真呢?
这陈胜一介小吏,也能做个楚王,那他刘邦,怎么又做不了沛王刘王?
他抿着唇,不禁咽了咽口水,正在心思澎湃彷徨之际,只听身边众人惊呼:“大人小心!”
空气被鞭出破风之声,说时迟那时快,刘邦下意识拔剑出鞘,只觉一道阻力,尔后热血飞溅半身,血肉模糊间,竟是被剑斩为两段的巨蟒,闷声落在地上,掀起一阵尘灰。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充斥着刘邦的鼻腔,鲜血从剑刃上滴落,又因主人的手微微脱力颤抖而在空中划出弧线。
蛇尸扭曲蜿蜒,面目痛苦狰狞,转瞬便横尸众人面前。
刘邦怔怔地低头看它,思绪飘到许多年以前的那个梦,朝他张开血盆大口的巨蟒气息仿佛犹在,让他几乎恍惚。
正当众人皆发愣之时,隐隐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刘邦转过去,见是一个老妇坐在远处背身哭泣。
有胆大的人走上前问她:“阿婆,为何哭得这样惨?”
那老妇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缓了好一会才恶狠狠骂道:“我哭我儿,乃是白帝子下凡历练,却被这赤帝子拦腰斩杀!好他个赤帝子,下了凡间来,简直是无法无天!”
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能让刘邦及周围的人听见,短短几句却如雷贯耳,一时间气氛凝固,安静不已。
不知是谁踩到了根树枝发出声响,那老妇人兀地停了哭号,猛然转身,凭空盘旋几圈,身躯如蛇扭曲,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诡异。
那双眼睛瞳孔竖起,微微泛着金光,透露着说不出的寒意,扫视着众人。
刘邦立时毛骨悚然,感觉自己仿佛是被另一条巨蟒虎视眈眈的猎物,心跳如鼓,暗自握紧剑柄,防范其出其不意。
然而,当那老妇人看到刘邦之时,却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凄厉尖叫,霎时间,山林鸟雀尽飞散,羽翅交错,几乎压过天幕,使其未有亮色,众人无不头痛欲裂,眼冒金星。
等到众人终于缓过来后,却发现此妇人早已消失不见。
一百多道目光齐聚刘邦身上,刘邦抬头看天,此刻鸟雀悉数离开,渐次露出那方夜空,北斗七星一如既往地亮着,却让他有些睁不开眼。
他低头看着这些人,许久,开口道:“既然天意如此,且随我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