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何知道这人爱混热闹场子,可不是什么场子都能混啊!这里面多的是县里的贵人,刘邦一个混混出生的亭长,平日里又爱气血上头意气用事,是真怕他再闹出什么兜不住的事情来。
哪知刘邦根本不怵,反倒笑嘻嘻地递上拜帖,手指在上面点了点,“我既然要来赴宴,那肯定不会不懂规矩。”
萧何怎么会不了解这人,喝酒都要赊账的家伙,贺钱又能拿出多少来?连忙摆摆手,想让仆人干脆记自己账上,又冲刘邦道:“贺千钱以下的人坐外边,你别走错了。”
“诶诶诶诶,谁说我要坐外边的?”刘邦拦住两人,潇洒掀了衣角跨进门槛,嘴里大声喊道,“刘邦贺钱万!”
本就吵嚷的人群惊得更加议论纷纷,了解刘邦的都暗自叹息,不知今天会出什么岔子,不了解情况的则交头接耳,不知这位到底何方神圣。
贺钱万?方圆几个县里都不可能出这样的人物。
萧何看着两手空空的刘邦,似有所感,翻开轻飘飘的拜帖,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大字:“贺钱万”,心里大惊,扭头一看,吕公正在他旁边摸着胡须,吓得差点把拜帖和胆子一起给扔出去。
吕公笑笑,在萧何肩上按了按以示无妨,亲自走到刘邦身边道:“年轻人有点想法,到我旁边来吃饭罢。”
“吕大人好。”刘邦面不改色地行礼,随着他进了门,还不忘回头朝萧何得意地挑挑眉。
*
阳厉走进房中,果不其然,那道青衫一同往日般站在书架前,静静思索着,安静淡漠得像只是屋内一个泛白的青瓷瓶,苍白冰冷得差点人气。
他整日都在想,但阳厉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想接下来的计划?还是回忆曾经的韩国?他并不能完全理解。
夕阳正西下,斜斜地照进窗棂,才勉强给他上了一抹色彩。
时间就这样停滞在房屋内,这个房间是无比安宁的,连鸟叫都静了,他甚至有些不舍得打破。
阳厉踌躇半天,直到张良忍不住咳嗽,咳到弯下腰去,伸手扶住书架,书卷摇晃几分,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将药碗放在桌上,没来得及扶,对方已经直起身了,只好开口道:“子房,药好了。”
“……多谢。”张良片刻后才回神,走过来,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阳厉看着对方微微皱起的眉头,思考了半晌,还是说出口:“药已经用完几味……特别是人参,如今并不好寻,只得去花重金——”
“减去就行。”张良的眉头还是没能舒展开,轻描淡写地打断,看了一眼阳厉,“我们人太少,只能继续等。依我看,那秦王火速收了六国,又以强权镇压,短时间内必有各国人民愤然而起,我们暂且只能依靠他人。”
“什么?”阳厉听到一愣,差点没能跟上突然转变的话题,看着面前这人苍白的脸色,听他又讲这些事,心里冒些火气,“减?如何能减?你是要先累死还是病死?”
“正是用钱之时。”张良并不愿意与他争辩,而是继续道,“我更寄希望于楚人,楚地向来实力雄厚,我还得到消息,项家后人仍然在世,他们也不可能甘为秦国走狗。”
好像说得急了,张良转过去咳了几声,没能继续说下去。
阳厉不愿再听,脱口而出道:“难道如今生活不好吗?”
什么又叫秦国走狗呢?他不理解连饭都吃不起的时候还要保证自己衣冠楚楚,也不理解韩国已灭的事实摆在眼前还要苦苦追寻。他只知道自己吃不起饭的时候与狗夺食窘迫至极,也只知道那狗屁韩王醉生梦死,连公子都被他送到秦国去。
虽然心思百转,但说完他便后悔,有些畏惧地看向面前的张良,惊讶地发现一向平静的张良此刻脸色若冰封。
那张精致的脸因为咳嗽与喝药而微微泛红,终于看上去有了点气色,像是绢布上勾勒出花,淡淡潮红让人移不开眼却又不敢直视。
下一刹,他与他对视,只能看见深潭枯井般的眼神,阳厉心底一瘆。
“不好,”张良看着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道,“复国以外,我一无所有。”
阳厉这才发现,原来玉颜之下是仇恨堆砌的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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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是第三次见这姑娘。
第一次是在那架马车旁,她出声打破了自己的回忆。
第二次是在昨日,他要去河边冲凉,让自己清醒清醒。不巧遇上了这人,与她拌了几句嘴,衣服本就穿得匆忙,松松垮垮地掉下一块玉佩来,不想竟被她给捡起来挑衅,非说刘邦一个乡野混混用不起这东西,是偷哪位的。
于是刘邦便来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上到了上座,与吕文一同喝酒,见到了她第三次。
今日的宴席不算多么珍奇,但也确是少见的盛会,人来人往觥筹交错间,不少异样的眼神都停留在刘邦身上。
他和吕文倒不管这个,反而相谈甚欢,倒又让刘邦惹了别人的红眼。刘邦乐得让所有人知道自己这个小亭长爬在所有人头上,迎着那些目光一一怼了回去,然后才心满意足继续喝酒。
说来也怪,这吕公聊着聊着,总爱往刘邦脸上瞧。等到他第五次看他脸时,刘邦终于忍不住了,转过身去看杯中影,想知道是不是自己今天脸上又沾了什么脏东西。
吕文见状笑着喝了杯酒,让刘邦转回来,老神在在地对他说:“我这人没什么能耐,但就爱相面。”
“哦?”刘邦乐了,感情是习惯使然,不相白不相,指了指自己的脸,问,“那您说我这面相如何?”
“我从年轻开始相面,”吕公眯着眼睛看他,语气不似玩笑,“从未见过谁比你的面相更好。”
刘邦面上不显,却在脑海里闪过自己做的梦,不置可否地夹了块肉。
“我将我次女吕雉嫁与你,可好?”
肉在刘邦筷子上一撇,宴会忽然寂静,有人的木筷掉在桌上,有人的酒从酒杯溢出,一直流到衣服上。
刘邦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但他又想起来那一张脸,那一个梦,然后百感交集被一杯酒浇灭在肚子里,抹了脸站起来,对吕公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