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楚之时,我便想起你,却不知你,到底在何处,没想到我俩,竟是心意相通。”韩非感叹道。
李斯这次却没能马上回答,而是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韩非,道:“我如今已不在楚国。”
“你……”
“我于秦国任长史。”
韩非听完怔了片刻,像是抓住了事情的线头,皱眉问:“那你所谓贵人……”
话音恰巧被开门声打断,略有昏暗的空间从门口破出一道强光,韩非眯了眯眼。
李斯随即起身行礼,嘴里恭敬道:“王上。”
王上?
“能与如此人物交游,政此生已无遗憾。”
韩非坐在位置上抬眼循声望去,眼前那人身着黑衣,面容年轻,气质却是久居上位者特有的沉稳。
那人眼含笑意地看过来,对上他的目光。
“公子韩非,幸会。”
“韩公子非!”张良忍无可忍,将韩非从回忆中喊了回来。
他从未用过这样无礼的音量,此时也才反应过来,尚有些懵,与韩非对视几秒,又偏头躲开,放低了声音:“抱歉。”
韩非静静地看着跪坐着的张良,犹豫片刻,还是上前与他一同坐下,手轻按在他肩背间。
单薄的肩膀了无痕迹地缩了缩,微微颤抖。
那条小溪流的声音又变大了,淙淙地流在两人中间。
“非兄既然犹豫,是因为心中已有偏向。”张良终于打破沉默。
“我……”韩非对着结果似乎早有预料,叹了口气,“你知道,这对我……”
他自小口吃,不善言辞,说的话都要在心里先过一遭,再尽量完整地说出话来。
此刻这般,让他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我在楚国中阳里的时候,每日都很开心,甚至异想天开,恨不得多耽误几日,把能做的事情都全做一遍。”张良打断他,声音轻柔,微颤着,“可我还是走了,我失落,却没有留恋。非兄,这是为何?”
韩非松开他的肩膀,又反被张良紧紧抓住了衣袖。
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满是困惑,还有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难题的无助。
韩非嘴唇翕动几下,终究未能说出话来。
“因为我谨记我张家相韩五世!”张良贴近道,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韩非的,不让他逃避,“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相国府以王室为宗,言行皆为韩国君民!”
“而你,你贵为韩国公子,欲助秦国完成霸业!”张良声音发抖,还因为有些哽咽而越来越小,他顿了半晌,才又如恳求的幼兽,“韩公子非……”
他想不通。此问谜底明明那么明显,那么理所当然,为什么韩非会犹豫,有什么好犹豫?
这已经不只是张良的想法,而是他心中从小到大毫不怀疑的道。
就像季节的轮换,昼夜的交替。
一君一臣,让韩国绵延万代。
这自然而然,这理应亘古不变。
“世上总是,有太多不得已,张良。”韩非见不得他这心念纷乱的样子,反握住他的手,力道紧了紧,冰冷的触感让他有些心疼,不愿张良再气下去,柔声道,“你长大了,便懂了。”
张良怔怔地看向他,他又像是在说服什么一般,喃喃道:“你以后,会懂的。”
没等张良再说,忽然响起敲门声。
木板响彻的声音在刚刚爆发又平息的房间内格外清晰。
“谁?”张良回头问道,得了回复后又抹了抹眼睛,“进来。”
“大王唤公子非入宫。”侍从行礼后说道,“宫人已在府外等候。”
心念流转间,韩非感觉手上被牵了一下,懂张良的意思,抬头问:“父王怎么,忽然邀我,入宫?”
侍从笑:“昨日观了天象,今日的月亮格外圆,王上要摆家宴呢。”
“家宴?”张良闻言问道。
侍从恭敬地看了一眼张良,回答:“相国自然也要去的。”
张良与韩非对视一眼,悄然摇头,对方却露出一个让他放心的笑,起身要走。
“不可……”张良拉住他的衣摆。
月初的月亮怎么会格外圆,又怎么会忽然唤韩非吃家宴。
王上不把韩非再骂出去一顿就算好了!
随着韩非抽袖起身的动作,张良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
他急忙想要抓住韩非,却只抓住他的衣袂。
“兄,兄长!”
张良用力到手指都泛白,却被韩非轻轻拍了拍,安慰道:“放心。”
于是他的手被温柔又不由分说地扳下来,甚至还被贴心地揉搓几下,然后无力地按在桌上。
他恨这相国府在今日变得那样小,韩非头也不回地跟着侍从,几乎是瞬间,就走过相府楼阁,走过假山溪水,走过王上亲赐的日晷。
他就这样看着韩非踏出他的房门,只留下一道挺拔的背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只留下一如既往的潺潺流水声。
许多年后,看到未满的银月时,张良也时常会后悔,他后悔将两人的最后一次促膝长谈变为争吵,让兄长发现自己从来都是一个人,踽踽独行于世。
*
武负想着这家伙睡就睡一会,等她俩收拾完再叫醒了,便收了碗往后厨走。
可谁知再出来,小小一个酒馆竟变了天。
出来时,那刘邦还醉倒在那桌上,静悄悄的,武负心道这家伙上次果然装睡,正打算又揪他耳朵报复回来。
抬头,却眼睁睁看着半空中流光溢彩,照得整个屋子都闪着七彩的光。
此等异象让武负双腿一软,扶着柜台才能勉强站起来,下意识地唤:“王妈!”
武负自小在王媪手里养大,遇事便爱唤她,却没有哪一次是这么惊慌失措的。
王媪急匆匆跑来,见状握住武负的手,两人心跳如鼓,颇有些相互搀扶的意味。
那亮光如水波般流动着,缓缓在刘邦头顶汇成一条闭眼盘踞的赤龙。
那龙卧在七彩祥云之中,形态活灵活现,鳞片与龙须也都分毫毕现,皆闪着深红色的亮光,须毛微微飘动着,蓄势待发,像是下一秒就要睁开眼飞上天空。
“这……这是龙?”武负颤声,压低音量崩溃道,“这是龙吗?王妈?”
赤龙本只是轻轻闭着眼吐息着,忽然眼睑颤动几下,被武负惊醒了,唰地睁开双眼,露出竖起的瞳孔。
那瞳孔闪着神圣的金光,无上威仪不威自怒,只一眼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武王二人本就屏住呼吸,两股战战,被这双眼一看,连忙直接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霎时,伴随着一声不大却足够震撼,让人肝胆俱颤的龙吟,红光一闪,祥云飘散。
等两人再睁眼,又是漆黑一片的酒馆。依稀可以辨认出刘邦一人醉得半死,趴在桌上。
窗外微风吹过,掠过树梢。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