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国民革命军展开浙、皖钳形攻势,进攻沪、苏。
“小姐,电报来了。”
这日清晨,兰昀蓁坐在楼下用早餐,弥月从屋外进来,将电报塞进她手中。
[白沙已到。卿卿勿念。]
短短八字,是贺聿钦的回音。
兰昀蓁览完,垂眸一笑,将电报纸搁进一旁的壁炉里烧毁。
所谓“白沙”,正是前几月聂纮运盐船上的盐。
那批盐并未沉水,而是由她设局扣下,伪饰作货船倾覆,骗过了聂理司,亦骗过了聂纮。
扣下的盐,在当夜便重新装载上了另一艘运送进口商品的货船,由萧宪的人一路护送去了战区。
壁炉里,电报纸方烧为灰烬,屋外便进来一人。
“二少爷回来了。”丫鬟上前为他将呢子大衣脱下,挂于玄关处衣帽架上。
聂理司的心情似很是不错,手中握一卷报纸,坐下同兰昀蓁说话时,丝毫不见当初在春风得意楼时的警惕漠然。
“二哥满面春风,想来是有好事发生。”兰昀蓁缓缓啜饮一口杯中咖啡。
“今日份的晨报。”聂理司简单开口,将手中那卷报纸舒展铺开,推至她面前。
他语气是含笑的,兰昀蓁听出来,自也将报上刊登的内容猜出个大概,垂眸一扫,果然如是。
晨报的最右一栏,以加粗黑体字刊载——
[聂家二少聂理司将流散海外之文物重金购回,上交国家。]
兰昀蓁敛眸,淡笑着:“一波终平,当真是恭喜二哥了。”
“此事仍须谢你。”聂理司将报纸齐整叠好,容色轻松,“若非当时你安抚祖父,给出主动交还文物一法,只怕眼下大房便要遭难了。”
自那日,聂老太爷气得在书房晕厥后,便一直留在医院的特护病房里养护。
这般利于在老太爷跟前露脸的时刻,府中原先愈争愈抢的人,却无一敢去见他,毫无例外,皆是记着那天书房中的事情,心底发怵。
也只有聂绮与兰昀蓁二人常往医院去。
聂绮是为与颜宗孚离婚的。
许是受了兰昀蓁打离婚官司的刺激,她这回倒铁了心要将数十年的婚姻斩断,三天两头便往医院特护病房跑。病房的门一关,里头便传来啼啼哭哭的声音。
好几回,探病的兰昀蓁遇上这一幕,聂老太爷都被吵得厌烦,拍案厉声斥骂。
偏聂绮不依不饶,哭得整栋住院楼都能听见。
“若只有自己家人知晓此事,尚还好解决,但连巡捕房的人也牵扯进来,便不好搪塞过去了。”
彼时的聂老太爷正为此事头痛,兰昀蓁在一旁提议道:“与其等上面派人下来查案,不如当下主动将文物交还,既可全身而退,又落得一个好名声。”
老太爷虽痛惜那批古董文物,却也晓得她说的这法子已是目前的万全之法,只得忍痛将文物双手奉还。
由此一来,倒卖文物的骇波终于息止,聂老太爷气顺不少,也凭着此事对兰昀蓁多几分青眼,操持聂府事宜之权,便逐渐转交到她手中来了。
聂绮大权旁落,心中自是不甘的,可她仍想着离婚,便也只得先分出个轻重缓急,将手头的事解决。
“二哥何必谢我?不如谢自己,当日恰好在胡家仓库。”兰昀蓁将咖啡杯放下,温和浅笑,“不然,报纸上的美名,可便要由二舅占去了。”
聂理司颔首,看着她:“从前我还对你颇有成见,如今想来,爹与二姑本就是同胞兄妹,你当是与大房站在同一边的。”
兰昀蓁不语而笑,垂眸轻轻搅动着咖啡杯中的匙子。
一旁的丫鬟上前通报:“三小姐,外头有位风水先生,说要见您。”
“风水先生?是二舅寻来的?”她问。
丫鬟摇头,有一些犹豫道:“那人说,他曾为老太爷瞧过宅邸的风水……我瞧他一副捉襟见肘的落魄模样,倒像是上府讨钱来的。”
“这种人,寻个听差赶出去便是,不必通告。”聂理司在一旁淡漠吩咐。
“我去瞧一眼吧。”兰昀蓁起身,“好歹是为老太爷做过事的人,轻待了总归不妥。”
聂理司思思忖片刻,觉她说得在理,便也作不反对:“我还须去一趟商行,便劳烦三妹便自行处理了。”
聂理司穿上大衣出门去,兰昀蓁看了眼窗外,对弥月道:“走吧,我们也去会会这位风水先生。”
丫鬟将人领至书房内候着。
兰昀蓁进门时,恰好撞见那位衣衫褴褛的风水先生正高高捧着一只朱砂釉赏瓶,仰头眯眼,费力地瞧着花瓶底端的款识。
“那是宣德年间的花瓶。上一个手脚不干净拿了它的人,已被老太爷送去牢狱之中打死了。”
兰昀蓁清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风水先生未曾听见进门时的动静,此刻惊手一颤,险些未托得住赏瓶。
“你便是府里的三小姐吧。”风水先生于手脚慌忙之中打量了她一眼,将花瓶摆回原处,“都说聂家三小姐得宠,瞧你这模样,便知是有实权的。”
兰昀蓁并不理会他的话,兀自在书桌边的红木酸枝太师椅上坐下。
那位置,曾是聂老太爷的专座,可如今,他人已病怏怏地躺在病房了。
“你口口声声说,为老太爷瞧过风水,但府中上下人尽皆知,他向来不信此事。”兰昀蓁掀眸看向他,淡淡道,“你要如何证明,自己所言皆为事实?”
那风水先生的衣着虽破旧,却神气地抬了抬眉梢:“证实我所说的话,自是再轻易不过的。”
“待到我告知你一桩旧事,你便会晓得,如今聂家之所以兴盛,全是因当年有我相助。”风水先生说着,往真皮沙发上随意一躺,翘起二郎腿来。
“那便说说看这桩旧事。”
“三小姐莫急啊,今日我特地前来将此事说给你听,不正是知晓,眼下您是府里的当家人,有将话落到实处的权力么?”风水先生的眸底掠过一丝精明。
“你要什么。”兰昀蓁了当问。
“三小姐是爽快人。”风水先生笑笑,竖起一个指头,“这个数,不多不少,我保证值这条消息。”
兰昀蓁盯着他瞧了许久,方不急不缓地从抽屉里拿出支票,提笔签下。
那人听见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当即站了起来,凑到书桌边,直勾勾地瞧着。
“这下总可以说了?”兰昀蓁将钢笔盖上,撕下支票。
眼前忽而伸过一只脏污的手,直冲着那支票捉去,还未碰到边角,便被她抬手以钢笔重重打开。
派克钢笔戳在支票上,隔着敲了敲桌面,“我该听听,你那一万元的消息了。”兰昀蓁抬眸看着他。
风水先生被她凛然的目光瞧得后脊发凉,悻悻地笑了两声,收回手,坐在书桌前的办公椅上:“三小姐可觉,宅院之中的那棵榕树长势颇为怪异?”
“不过是生得略狞厉,四季常葳蕤而已,谈何怪异?”
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之上,凭此位置,恰能望见楼下庭院中央的老榕树。
榕树枝叶郁郁,不知为何,却隐约给人死气沉沉之感。
“怪就怪在此处啊。”风水先生意味深长地呵笑两声,“土乃无奇土,树乃寻常树,你就从未疑心过,它为何能长得如此繁茂昌盛?”
兰昀蓁心中沉吟。
风水先生以指关节叩了叩桌面,就似是茶楼之中的说书人。
故事讲至高潮时,要以醒木击桌,惊得人心紧紧一颤。
“那是因着,树根之下,肥料浸育。而这肥料,不是旁物,恰好是——人尸一具!”
话若惊雷,劈得兰昀蓁顿然怔住。
她眉头微微颦起,厉声:“谁给你的胆子,敢在聂府里胡言乱语。”
这话明为呵斥,暗为牵引。
风水先生欲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于是接着道下去:“聂老太爷原先不过苏州一纱厂里籍籍无名的小工,家无底财,为何一夕之间,大发横财,有钱与旁人共办烟馆?”
“哼,他的钱财非他自己赚来的,而是替人杀了那位身处牢狱之中的东家,分赃得来的。”
兰昀蓁握着钢笔的手指一寸寸收紧,逐渐泛红,又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