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月盈这话还是收敛了点。
户部尚书身为一个年逾耳顺的老人,那时竟然为了这笔钱在大朝会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就连最刚正不阿的邢御史都没弹劾他御前失仪。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越定还与户部尚书争执不下,气得他直接推了御案甩袖子走了。后来在武宥的劝谏之下,越定还写了篇大赋送给户部尚书,二人才算和好。
祝月盈压下这些回忆,此时的她看起来坦然极了:“陛下愿意重用步舍人全权负责此事,民女自然也愿意将这笔钱交予步舍人。”
越定还微怔,而后笑出声来:“朕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手下的人曾调查过,那一百万两是祝月盈短时间能拿出来的所有现钱。
可是,越定还看着祝月盈脸上的郑重与坦然,她竟然就为了这么一个理由把这么多钱都扔给步九思?是出于相信?喜爱?还是……提前知道了别的什么?
不过这对于他来说都不重要:“朕记得,祝娘子和宁顺侯府义绝,是因为侯府有个妾侍买凶杀人?”
“回陛下,正是。那名妾侍前几天刚流放。”
祝月盈自嘲一笑:“或许这也是民女愿意给步舍人一笔钱的原因吧。”
越定还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祝月盈接着道:“……因为民女不想再把自己的钱财都花在侯府这些人身上。”
越定还满意地点了点头:“好。”
他松口:“皇后很喜欢你首饰铺里的簪子,去见见她吧。”
祝月盈行礼告退,直到她重新走在宫道上时,她心中还是有些疑惑。
陛下专程要见自己一面,就是为了说这些话?可这分明都是快两年之前的陈年旧事了啊。
武宥的宫殿很快就到了,祝月盈只好收起心中想不明白的问题,凝神行礼:“拜见皇后殿下。”
与此同时,秘书省外。
祝时安提早完成了今日的工作,他收拾东西迈出秘书省官署的门,就看到面前正站着一位不请自来的人。
许是祝时安眼中的厌恶之色太过明细,司所照唇角勾起一个不羁的笑。
“祝大郎君,这么看着本世子作甚?”
司所照抱臂:“怎么,连向本世子行礼都忘了?”
他看祝时安似乎敢怒不敢言,心中得意更甚:“先前你妹妹跟我说的每一句话,我可都还记得呢。”
“彼时祝大郎君官职比我高半级,现在呢?于情于理,祝郎君是不是都得赶紧向我行礼啊?”
祝时安本想直接呛白出声,但他想到小妹的谋划,只能咽下这口气,装作受了很大屈辱的模样,作势要拜。
司所照脸上的表情愈发扭曲,他提醒道:“祝郎君这么讲究礼节的人,可得行大礼哦。”
“世子此言差矣!”
祝时安俯身的动作被硬生生打断,来人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把他扶起。
“诸位彼此都是同僚,今日司世子在秘书省门前当众逼迫祝郎君下跪,敢问其他同僚又该如何看待世子?”
邢观止冷着一张脸,她身后跟着邢少监和邢御史。
她回眸,发现自己的阿耶和阿兄都没有阻止自己,便继续说了下去。
“若按司世子说的,那么我父亲是从四品的秘书少监,世子是否也要跪我父亲?”
司所照先前在秘书省混了个小官,邢少监自然也是他的上司。
他不敢在邢少监面前造次,只能垂下头:“邢娘子误会了,只不过是祝时安有错在先,他曾因品级之事找过我的麻烦,我今日气不过,这才……”
邢观止轻笑:“也好。既然世子说祝郎君曾出言讽刺你,那么刚好我阿兄在此,还请世子一字一句与我阿兄说个清楚。”
她把“一字一句”咬得很重:“包括世子与祝郎君如何起的冲突,以及,世子是如何突然坐到从六品的位置上的。”
“届时明日大朝会上,我阿兄直接把祝郎君弹劾下去,岂不更能宽慰世子?”
邢观止的阿兄是殿中御史,为人比邢观止还要刚正直言。他连陛下的失礼都能直接指出,当然敢把一个九品小官弹劾下去。
司所照不敢让邢御史知道自己怎么升官的,只能糊弄过去:“邢娘子说笑了,我不过是和祝郎君有些龃龉,用不着到这个份上。”
邢观止冷哼一声,看着对方灰溜溜地逃走。
祝时安向她拜谢:“多谢邢娘子解围,祝某没齿难忘。”
“用不着这么恭敬,”邢观止看着面前躬身下拜的人,“举手之劳罢了。就当是还那日祝郎君全我好友颜面的好意。”
邢御史把祝时安扶起,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向来冷如冰霜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邢少监走到女儿身边:“今日借着为父的身份好生威风了一把,嗯?”
邢观止笑笑:“并非滥用,如若不是我出言,祝郎君今日非得当众给那司世子跪下不成。”
“此举太过折辱人了,我实在是看不下去。”
祝时安再次道谢:“时安多谢邢娘子仗义执言。”
邢观止向他摆摆手:“没事。”
邢家人并肩沿着赤乌大街往回走,祝时安落后几人一步,他停在原地,默默看着邢观止的背影。
这一世,邢少监没有卷入贪墨的大案中,邢御史也没有因连坐丢官流放,邢观止身旁没有了他,但是有她的父亲和兄长。
祝时安看着邢家人的背影,心中难免酸涩。
他阖眸,把自己两世的心意封存起来。祝愿对方能一直当邢家无人敢惹的大小姐,不要再如上一世一般,狼狈地去找侯府孤注一掷了。
祝时安站在官署门旁,他心中正感慨着,突然看到有宫中内侍往三省官署那儿行去。
他有些好奇,走过去询问着:“都到下值的时辰了,怎得还有旨意封裱?”
有知道内情的同僚小声说着:“这次不一样,听说是皇后殿下的懿旨,赐婚的呢!”
“原来如此。”祝时安点点头,“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年轻人,竟然有幸能得到皇后殿下的赐婚。”
同僚随口接道:“是啊,不过好像有人看到祝家娘子进宫了,许是她呢?”
祝时安:“等等,什么?!”
同僚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身边的人就是祝家大郎:“我也不知道啊!我猜的!”
祝时安冷静了一瞬,他再次询问道:“我小妹进宫之前,可还有别人进宫?”
“这我倒是有点想不起来了,”同僚使劲回想着,“不过我记得今儿有个很出风头的谁进宫了来着……”
“啊,对了!是步舍人!”
祝时安狠狠地吸了一口气,他赶紧告别同僚上马回家。
他在赤乌大街上策马狂奔,顺路经过步九思现在住的坊,还分出心神瞥了一眼。
可惜,此时正在家中坐着的步九思看不到祝时安的眼神。
他今日入宫面圣,步自芳是知道的,故而她看到儿子穿戴齐整出门时也完全不觉得有问题。
而令她心生疑惑的,是儿子从宫中回来之后的表现。
现在是初夏时节,步九思身上的朝服还是春秋的样式,已经有些热了。
但他从宫中回来之后,竟然丝毫没有去换一身轻快常服的打算。
步九思就坐在宅子的正厅,垂眸看着手中的书册。
步自芳旁敲侧击道:“九思,你怎么不把朝服换下来?若是沾上墨迹,明儿还怎么穿?”
“没事,阿娘无需担忧。”
步九思微笑:“儿子心中有数,不会误了明日的大朝会的。”
话是这么说,他这是一点都没有换常服的想法啊,步自芳想着。
她坐在旁边看画本,心中思索着今日步九思如此反常的原因。
仍然身着朝服,或许是因为今日还有什么正式的事。可步九思都已经进宫面圣了,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个更正式?
步自芳福至心灵:“九思,今日只有你进宫吗?”
步九思手中动作一顿,他偏转视线,掩去眸底的柔色:“……还有祝娘子。”
“你说什么?步舍人和阿盈一起进的宫?”
程临微不可置信地问出这句话。
祝时安看着突然站起身的阿娘,安抚道:“不是,小妹入宫的时候,步郎君已经从宫门离开了,没碰上面呢。”
程临微坐下思索着,又看见祝时安把好久不用的弓箭拿出来擦拭。
“时安,”她疑惑,“怎么今天突然想起这把弓了?”
祝时安拧紧弓弦,他没好气地道:“还能是什么事,教人去打大雁呗。”
最后半句话像是他咬牙切齿说出来的,惹得程临微笑出声。
她方才刹那间也想通了今日的一切,无奈笑道:“时安,你都这个年纪了,比你年轻十岁的郎君都不会这么说话。”
祝时安放下弓箭,他叹了口气:“比我小四岁的世子,今年儿子都八岁了。阿娘是不是要说这个?”
“我也不是在闹小孩子脾气,只是……有些担心小妹。”
之前小妹就在婚姻之事上摔过一跤,而那名步郎君明显也不是什么善茬,他直至今日都不知晓,步九思在自己和家人面前表现出来的究竟是不是他的全部。
上一世小妹把命都搭了进去,这一世他无法跟小妹解释上一世发生过的一切,小妹万一没有准备怎么办?
程临微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就你聪明?阿盈既然愿意同意了步郎君的求娶,你也该先相信自己的妹妹,再在一旁小心看护。这个道理你都不懂?”
二人正说着,突然听到门房匆匆来报。
“主子,大郎君,大娘子从宫里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