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解放了!
沉寂许久的法联报社,在8月27日的清晨荣登沪上第一版头条。
待到8点的钟声敲过后,《字林西报》、《文汇报》等多家英美报刊也相继印出了法国民族解放委员会主席戴高乐进驻巴黎并发表演讲的照片,一时,德军位于诺曼底的败绩举世皆知。
邱月明盯着桌上这份散发余温与油墨的报纸,心不在焉地搅动着碗里的稀粥。
大哥邱云青在昨儿半夜里便接到了报社的通知,天不亮就跑去赶稿子了,至于大嫂林晚妍,如今在女儿阿凝身体好转后,也自谋出路,位于香山路的一家典当行里找了份出纳的活儿。
她娘家原先在北平就开过典当行,如今也算是重操旧业了。
临走前,林晚妍嘱托邱月明,待会儿将阿凝送去教会学校,并又从包里掏出了一块银元放在桌上,对她道:“中午我和你哥都不回来了,你要是想吃点什么就自个去买,别委屈了自己。”
邱月明瞧着桌上那一块闪闪发亮的银元没有接手,她如今并不需要这些救济了,但能看到兄长一家的生活有了好转,也是打心眼里替他们高兴。
吃完早餐后,她送小侄女邱凝去了教会学校,在经过昔日的百乐门时,步伐不由一滞。
她从德国回到中国已然有半月了,期间不是在家陪着小侄女便是闲来无事看看报纸。
但这到底不是万全之策,还记得入党的那年,她曾在孙z山先生的遗像前立誓要效忠党国,如果就此放下一切,难免于心不安,更何况邱如芝的事情,一直以来都令她疑惑重重,想要细查,迟早还是得回重庆。
思来想去,她还是步入了百乐门。
百乐门内空空荡荡,陈设却一如当年,绮丽的彩灯围着大堂繁复围绕,玻璃舞池走过时仍然会有弹簧步的颤动感,半月形的音乐台覆着一层薄灰,上面的留声机与话筒都失了色泽,有时不禁感叹当年红极一时的美国“阿黛可”风格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她沿着楼梯去了三楼大太太的休息室,推门的时候正好碰倒了几只空酒瓶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屋内意大利的落地水晶灯,香樟木的四角镂空桌几,高耸气派的红酒实木柜都未曾改变分毫,然而拉到一半的昏暗帘子,散不去的烟酒味,却给整个屋子都添上了一抹颓废。
杨大太太斜靠在那张价格不菲的巴洛克真皮沙发上,赤色狐毡子铺在她的身下,她慵懒地搭着沙发,敲着手头的银纹烟杆,扬起雪白的脖颈,吞云吐雾。
“罗妈、金姑姑,张大娘、梅香,他们所有人都去了哪里?”
耳边听到来人的声音,大太太只是微抬了抬眼皮,望着这张久违的面孔,也不过轻笑一声,然后继续沉浸于烟雾缭绕中。
“发生什么了?百乐门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走了,都走了……”
都走了?
“发生什么了?是日本人吗?”
“日本人?”大太太摇摇头,发出不屑声,“日本人算个什么玩意儿。”
“那是怎么了?”
大太太没有再回话,烟丝点了一簇又一簇,那个时候邱小姐第一次从这个翻云覆雨的女人脸上窥见了一丝悲凉与绝望。
她不再追问,自顾去暗室内寻了电报机,就在给重庆发完回复后,大太太的声音才在厅内响起。
“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吗?”
邱月明的步伐停顿了一下。
“你很漂亮。”大太太说,丹凤眼上挑,用余光瞥向她的时候语气淡淡的带着一种疼痛的尖锐道,“但是,别信男人,你要记住了!”
她不喜欢杨大太太,一直都不喜欢,但令邱月明痛苦的是,那个女人对她说出的每句话,做出的每句批语,都成为了她这一生不可逃脱的宿命。
杨大太太是诅咒,是魔鬼,如果可以,在她的臆想世界里,她也许已经掐死了她一千次一万次。
出了百乐门,往前走几步便是上海有名的古刹静安寺,当时,她正经过香火旺盛的山门,低头思索事情的时候一不留神撞上了旁人。
直到听出对方的吃痛声,她才抬头一看,不想那曲身捡帽子的正是邱如兰。
“你没长眼睛呐,怎么走路的!”
“邱如兰!”
听到这声音,邱如兰当即也是一愣,随后,飞速的将帽子扣在头上,将面前的网纱向下拽了拽,直到遮住整张脸方才镇定下慌乱的心绪。
“你的脸怎么了?”尽管邱如兰用黑色网纱帽做了遮掩,但还是被邱月明给看出了端倪,她忙问道:“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我……我自己摔的,你不要多管闲事!”
“自己摔的?”邱月明冷笑,这道道青紫真当旁人看不出来,“是姓丁的那家伙,对吗?他动手打你了?”
邱如兰没有辩驳,只是咬着唇倔强地侧过头去,不愿让对方看出自己的狼狈。
不一会儿,寺内出来一个僧人,对着邱如兰双手合十道:“邱施主,您交代的事宜都办妥了,只等下个月的水陆法会到寺即可,届时本寺会为令尊再行超度。阿弥陀佛。”
“多谢小师傅,多谢主持。”
超度?
“你娘……”邱月明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口,她离开中国的时间太久,这期间不曾想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现在满意了吗?”邱如兰忍住了眼眶里的泪水,就是不愿低头。
曾经邱月明对于赵筱娥母女确实有千般种怨念,但如今人死灯灭,过去的种种反倒没有了追究的必要。
她想了很久到底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所谓的姐妹情分也许从未有过真心相待,半天过去,留下的不过就是一句:“你好自为之。”
出了静安寺的拐角,彼此都纷纷消失于相反的方向。
重庆的回复在一周后而来,那个时候,看到电报上再次署名的逐晚先生,邱月明的心底一怔,她似乎在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徒生一抹苦笑。
一个月后,一辆斯蒂庞克开进了南京路的大道,飞转的车轮碾过路面,徐徐停在了华懋饭店的门口。
车上下来的男人身姿如玉,高挑俊雅,考究的金丝眼镜,真丝领带,凸显一派文质彬彬。
其后下车的女秘书,手提一只方款公文包,抬首间更是顔如姣花,形貌昳丽。然而一袭丁香灰的束腰长衫下却透着茕茕孑立的疏冷。
“我记得你过去尤爱着艳丽的衣裳,改日我重新帮你去选几件嫩色的。”张允琛的目光扫过那一身冷漠的打扮,在他的印象里,自她从德国回来后,就再也没有碰过鲜艳的色彩。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我是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不喜欢那些过分的奢华。”她说。
张允琛一时噎住,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德国的事情重庆内部已然或多或少的有了耳闻。暗杀失败,施陶芬贝格当日就处以了枪决,其他参与者也未能幸免,贝克大将,谍报局长卡纳里斯、前参谋长哈尔德、主干特瑞斯可夫,赫尔道夫等重要人物不是被捕就是自戕,昔日的德国顾问无一幸免,法肯豪森也被送入集中营,唯一出逃的只有前合步楼经理克莱,而诺伯特.希普林的消息更是无从得知。
在如今的德国情势下,想要逃出升天的几率微乎其微。
当张允琛把这一切告诉她的时候,门口的银杏叶正被风吹得婆娑作响,她没有他预想的那么伤心,也没有掉下任何眼泪。
只是点着头表示知道了,然后默默地从指上摘下了那只戴了五年的戒指,连同所有的岁月都在转身的那刻封藏在了小小不见天日的盒子里,从此锁进看不见的心。
张允琛很难去表述自己那刻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明明她回到了他的身边,明明抗战马上就要胜利了,可是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快乐,仿佛有什么东西空落落地遗失在了很多年前,遗失在了那个二十几岁不屑一顾的年华。
“可是重庆来的特使张允琛先生?”门口迎接的来人一副客套至极的模样,然而身后跟着的几个便衣却明显是东瀛人的做派。
张允琛倒也不慌,微微颔首,领着邱月明就走进了华懋饭店。
其实此次赶赴上海,说是汪伪政府的邀约,不如说是日本人的意思。自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发,美国参战后,日本位于东亚的战略形势就发生了极大的转变,继瓜岛战役、缅北战役等各大战役的失败后,日本内阁濒临垮台,东条英机引咎辞职。如今日本国内乞降派占据了主体,连天皇裕仁都不得不为此考虑,私下派遣使臣向美英苏各国频频暗示。
而今晚出现在宴会上的吉田岗夫正是一周前才从苏联回来。
然而在苏联吃了闭门羹的吉田岗夫不曾想到如今的重庆对此也丝毫不买账。
尽管席间有汪伪骨干周佛海陈公博等人相应周旋,但话题聊得并不愉快。
“素闻如谨被称为宋先生的锦囊钥匙,想来行事必然敕始毖终,只是如今到了这里,怎么还如此生分,你我说到底都是一家,倘若能早日促成和平,平息战乱,于百姓不也是一桩美事?”陈公博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