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看过了,在苏黎世的班霍夫大街有一座不错的别墅。临近立马特河,视野空旷,景色宜人,重要的是距离联合银行也非常的近,如果你也认为不错那么我们就定下了。”除了一些漂亮的风景照外,诺伯还特意在地图上给她指出了新家的地理位置。
“听上去很不错,如果你喜欢那就这样决定吧。”
邱小姐没有去看那些照片,她正在阳台的花瓶栏杆上铺晒着春日的羊毛毯子,她要把这些东西都好生清洗着收起,然后在下个月底准时离开巴黎。
而此刻那些拍打出的灰尘就在光线里飘得朦朦胧胧,刚学会走路的艾茜高兴地伸出手,直想奔出去抓。
“茜茜!”诺伯喊住了她,并赶来抓住了跌跌撞撞的女儿,将她抱起到洗手池边清洗乱摸乱涂的小爪子,可小家伙似乎不甘于被掌控,哼哼唧唧地蹬着两只小腿在抗拒。
邱小姐本想告诉他去找一些小零食或者小玩具来哄骗。
但没想到,父女俩不知交头接耳嘀咕了什么,艾茜便很快安静下来,乖乖的趴在池子边伸出两只小手。
这点让邱小姐很意外,虽然她对希普林先生偶尔在家务方面的不称职觉得有些无奈,但在带孩子这块,上校还是有两下子的。
“你的那位“朋友”什么时候会到?”他替艾茜擦干湿漉漉的双手,任由孩子顽皮的把玩他衣服上的领章。
“后天吧。毕竟电报是上周给的回复,不过他可能会直接去往瑞士。
“我该怎么称呼他?我是说他叫什么名字。”
“名字——”她想了一下,她也不知道那位逐晚先生的名字,虽然二人一直以来都保有联系,但情报者是杜绝泄露一切真实信息的,于是,她想了一下说,“你把他当成我的兄长就可以了,他应该不难相处。”
每次都会在电报后附上慰问的人,想来是个不错的先生。
诺伯点了点,表示明白了。
“今天下午,我将回到柏林,明早会随同元首去往拉斯腾堡参加一场会议,如果没有其他安排的话,后天我可以用身体复查的名义申请到两天的荣誉假期。如果你的朋友到来了,你可以先带他去班霍夫大街那里等我。”
“我会的。”
“对了,需要让伦尼陪你去吗?”
“不用,我带茜茜去,顺便参观一下新屋子。”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响起了什么动静。
“谁?”
艾茜一把推开门,是米勒夫人,她的豆荚被洒了一地。
“抱歉,今天只找到这些,你们知道的,最近巴黎的市场很混乱。”说着米勒弯腰去捡起地上的豆子,艾茜也赶紧跑过去“帮忙”。
事实上米勒说的没错,近来除了提防英国人的空袭外,还有一则有关美国的军队会随时登陆法国的传言也不胫而走,尽管德国的治安警察们努力抓捕了那些谣言散播者,但对于法国的控制还是以一种肉眼可见的趋势在失去掌控。
而这也是他们急于离开这里的主要原因。
“我和月刚才还在讨论我们将于下个月离开法国,搬去景色更美的瑞士,如果你也同意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去,或者,回到你的故乡但泽?”
诺伯的语气问得有些微妙,米勒却没有迟疑,她很肯定的表示了自己更喜欢瑞士,而且在捡完所有豆子后,她很是松快的离开了那里。
望着米勒的背影,诺伯的心里升起一种说不上来的异样。他总会揣测譬如她刚刚是否悄悄地站在了门外很久,譬如她先前三番五次的请假,再一想到波兰如今靠苏联建立起的 “爱国者联盟”,这种强烈的不安就越发困扰着他。
他问道:“亲爱的,你喜欢米勒吗?”
邱小姐见诺伯的神色有些古怪,反应道:“你在怀疑米勒夫人?”
他想了想,脱口的话还是咽了回去,没有教她担心:“没,我随便问问而已。”
“时间不早了,我得去整理一下工作文件。”他抱下艾茜,来到她的面前,温柔勾起她耳边散落的发丝,呢喃:“老规矩,等我。”
他吻过她的脸颊,然后又不知足的想去吻她的唇,然而,一道力量拉扯他的腿部,小家伙拽着他的裤腿正不自觉的要挤进爸爸妈妈之间,并抬起头茫然的盯着眼前这一幕充满新奇。
邱小姐连忙推开他,羞涩了脸颊,白皙的皮肤上尽染绯红,站在阳台的光线处,透出一抹粉嫩的娇俏。
多么美好呀,那是属于他的姑娘,是心头最值得珍藏的宝贝,是任谁也夺不走的感情。
他这样想着,然后怀着一种对邱小姐的餍足走向了书房。
两天后的傍晚,苏黎世火车站内响起鸣亮的汽笛声,夕阳沿着阿尔卑斯山脉下落,金橘色涂抹了长长的列车厢顶,张允琛着一件早春时节的伦敦款长呢衣,带着一顶宽阔礼帽,拎着手提皮箱,缓缓走下了列车。
那个时候,邱小姐牵着艾茜,立在列车站台的出入口,一眼就望到了他。
隔着多少人群,仍然能找寻到彼此的直觉原来是过多少年也未曾改变的。
皮鞋踏过地砖发出沉闷的哒哒声,最终止步在她的面前。
“夜莺?”
邱月明的喉中像有千般疑问与震惊统统被卡住,半晌,干涩地吐出:“逐晚……?”
男人没有说话,却也代表了事实的默认。
随后目光垂落,注意到她手边还有一个啃咬着指头,不足虚岁的女孩,一瞬间瞳孔震颤,周身颓然,恍如猜到了什么般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她。
“我的女儿,艾茜娅.冯.希普林。”
短短几个字的发音教他的世界崩塌,天旋地转,让多年来抚平的心境碎得七零八落。
“希普林……”他呢喃了一遍,也仅仅是那一遍,一切就都不言而喻了。
撕扯的笑容中有太多的自嘲与落寞:“我以为你消失了,那段时间。却没想到……”
“抱歉,是我没有及时和组织联络。有关这件事情,日后我会亲自回国向戴局交代。”她很坦白的承认了这一切。
现在,张允琛看着她身旁的孩子,那双黑色明亮的瞳仁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如同被墨水浸染过的星辰,而过于冷白的皮肤与金色的头发则是来源于另一个男人,尽管他并不愿意想起那个男人,但他还是弯下腰,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她的脸,然而,被艾茜给躲开了。
“她第一次见到中国人,可能会感到奇怪与陌生。”邱月明抱起女儿,试着让她发出中文的叔叔。
但不论她怎么教,怀中的孩子就是不开口,只是定定看着张允琛。
“罢了,先回去吧,关于此次的事宜还待细细商酌。”
他直起身,收回手。在周围的人来人往间,取出了一块干净的帕子捂住了鼻息:“洋人味儿大,特别这些中欧国家,我不喜欢。”
他还是那么举止斯文,仿佛仍是当年那个从剑桥归来,满腹才华的贵公子。
然而,邱小姐却静静地垂下了眸子,语气里生出一丝叹意:“张允琛,过去每当和你走在一起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好像还是这样。”
他的步伐一顿,不知不觉间,帕子被攥住,然后默默地收起。
4月,阿道夫.希特勒在拉斯腾堡的狼穴中再次发表了对德军官的演讲,目的在于强化军队中民族社会主义教育的必要性。自去年斯大林格勒的失利后,德军陆续在东线遭遇溃败,无论是前线的士兵亦或者是后方的将领,内心早就对这场圣战产生了动摇与迷惘。
即使戈培尔与迪特里希把报道编织得再完美,都无法弥补战败带来的阴霾。
演讲结束后,凯特尔从铝箔里抠出两粒小药片就着一旁的凉水灌入喉中,那种刺刺的寒意与药片的苦涩呛得他直咳嗽。
而偏生一旁的会议室内,元首愤怒的责问声正不断地被传出。
似乎还不够,他又觉得应该再取一粒,而他的军务助手连忙制止了他,示意他柏飞丁的剂量不能再吃了。
终于,门被打开了,诺伯特.冯.希普林站在门口提醒他道:“元帅,元首在找您。”
“我明白了,我马上就来……”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表,然后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跟随诺伯走进了会议室。
接下来的一切就是那样的毫无悬念与枯燥。
元首批评了在座的所有将领,除了他的私人副官京舍,还有随时负责呈送参谋总部报告的希普林外,几乎没有人能幸免。
曼施坦因——狡猾的叛逆者。
隆美尔——退缩的懦夫。
克卢格——愚蠢的莽夫。
烦闷与慌躁充斥在这不足四十平米的狼穴会议室内,让所有人都变得像一只密封的黄油罐头那样漫长煎熬。
事后,统帅部内的总参谋长约德尔曾对希普林无意透露过,元首早在去年就意识到苏联的无望,他曾渴望通过一场胜利来扭转和谈的地位,哪怕只是一场,可惜,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望着桌上送呈参谋总部的两封军情文件,一封来自曼施坦因13集团军的罗宾,一封来自第四装甲军的西格蒙德。
诺伯叹道:“太晚了。”
第二天,从柏林赶回苏黎世要足足花费6个多小时车程,但途径巴塞尔的一家花店时,他还是准备了鲜艳的玫瑰与纯色的百合,搭配上灿烂的雏菊与星星草,准备带回去送给邱小姐。
他想着,无论她是更喜欢热烈的红玫瑰,还是纯洁的白花朵,总能找到适合的选择。
然而当他打开车门,走下车时——
新屋子内隐隐绰绰的灯光亮着,分明代表着有客人登门。
可却听不见半分谈话与说笑的声音,艾茜坐在门口拨弄着清脆的风铃,发出孤零零的响声,而孩子的身后,那扇虚掩的门后,透过一道宽缝,他见到了姑娘正对坐在男人的前方,垂下的额头似乎相挨到了那个男人的肩膀,而张允琛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不知在宽慰些什么,二人凄惶的神色下,有种微妙的旖旎在弥漫。
恼怒之下,他顾不得思考太多,一把踹开门冲了进去,鲜花被砸在了二人间的桌台上,碎得零零散散。
邱月明显然十分震惊,蓦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而另一旁的张允琛则要平静很多,从容地抬起头,透过金丝镶框的镜片望向这个怒不可遏的男人,什么解释的话也没有说。
诺伯先是用德语质问了邱小姐几句,然而没等邱小姐回答,张允琛却先开口了:“我就是这次中国政府派来全权处理瑞士银行账目往来的负责人,我叫张允琛,我们在从前见过面,你好,希普林先生。”
张允琛做出握手的姿态。
然而诺伯却没有接受他的礼貌,反而讥笑道:“是很久没见面了,几年的时间,张先生的德语学得可真不错。”
“人总是要进步的,况且服务于政坛,多掌握一门外交手段也不是什么坏事,我想希普林先生应该能理解。”
“当然,只不过自1940年后,我国就与贵国实行了断交政策,贵国的学员以及政府要员被一概遣送回了贵国,而张先生在其后还这么坚持学习德语,是出于什么心理呢?总不该是老惦记着那点不该惦记的东西吧?”
他的话锋利而尖锐,引得邱小姐忙拉住了他的手臂,示意他收敛一些。
然而张允琛仍淡淡的神色道:“您不必对我抱有如此大的不安,我这次来的目的很明确,如果您不想让这场交易做无用功的话,那么我不介意现在就离开这里。反正,于我国来说,贵国的政权缠斗与我们也没有多大干联,只是我们蒋委员长素来钦佩普鲁士人的精神,出于往日情分的照拂,不愿见你们的气节最终被英美等国践踏,这才勉强施以援手,期望促成和谈。”
说罢,张允琛即刻做出要走的样子。
邱月明赶忙拦住了他,并劝慰彼此都不要为了一点小事怄气。
不论是张允琛还是邱月明,他们的话本质上来说都没有错,但诺伯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心被某种烧灼过的东西给刺烫了,它们吞没理智,让他生出一种窒息般的烦躁。
他于是粗鲁的松解了领口的纽扣,坚硬的领章给下颚划上了几道红痕。
沉下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心情趋向平稳,半晌过后,诺伯再次回头,看向张允琛的目光中已然冷静了许多。
“张先生不远万里而来,总该留下来共进晚餐,这是德国人的礼仪,希望您别拒绝。”
“好。”
“我现在就去准备。”邱月明说。
“不用。”他拉住了她,然后走到电话旁,没过一会儿,电话接通,“你好,是瑞士驻德办吗?我是隶属总参谋部战术规划科的诺伯特.冯.希普林上校,今晚我要在班霍夫大街举办一场招待晚宴,麻烦帮我找几个最棒的德国厨子来,记住要最传统的德意志菜肴,万分感谢。”
挂断电话后,他看向张允琛的目光带有一丝挑衅。
夜晚,班霍夫大街的凯伦利特别墅内,特瑞斯可夫集团与重庆代表正式进行了会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