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 夏里特医院
弗里德里希夫人的哮喘又犯了,并且在空袭中还患上了心悸病。如今,他有足够的特权让忙碌的医院为他开出一条便捷的通道,也有足够的能力让他们安排顶好的医生与护士。
一切本该就是这样的,可是当他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弗里德里希夫人的眼中仍然看不出一丝让人欣慰的暖意。
她躺在病床上,咕咕哝哝的嘴里有很多问题,诸如元首是否有对他说出勉励的话,他为什么要离开苏联的前线蜗居在巴黎,为什么他会和舒马赫产生那样大的矛盾。
“你该知道,上帝赋予每个人的好运都是有限的,你可不能再糊涂了。”
“好运?”诺伯难以置信,他的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些悲凉的颤抖,“原来您一直把这一切认为是好运?在我被政坛排挤下放远东的时候,在我于斯大林格勒的废墟中爬出来的时候,在我于文尼察半死不活的时候,您都把这一切归咎于好运?”
这是迄今为止他听到最心碎的笑话:“妈妈,您为什么不问一问这些年来,您亲爱的儿子,他的腿骨断裂过几次,为什么不问一问,腹上缝过的伤口是否还会开裂,难道在您的心里,诞育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向帝国效忠的工具吗!”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弗里德里希夫人瞪起了双眼,她从病床上蓦然坐起,极不稳定的情绪,让胸腔里再次发出猛烈的咳嗽。
“向元首效忠是每一个德意志公民都应该做到的事情,不光是我,所有人,连你父亲的助理凯恩先生都知道的道理,你现在却说些什么胡话!我希望你还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名荣誉的国社党员。咳咳……”
“荣誉的国社党员……”他露出嘲笑,在库尔斯克的前线,这些狗屁都不是。
“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被那些低等人种给污染了,舒马赫说的没错,你蠢得无可救药,居然选择那样一个女人,一个从婊/子行里出来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子呢,我能够猜到。”
然而正是这样的词汇让他厉声制止道:“妈妈!我最后请求您停止这样的言语去污蔑我的爱人!”
“爱人?”弗里德里希夫人的声调同样拔高,“哈!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向你曾经的工作同伙们都打听过了,那个女人在中国的时候就有预谋的勾搭上了你,一个从j院里出来的货色,妄想靠这样的手段就跃入到白人的阶层,脱离她自卑的原生态环境,实现阶级的跨越,可笑,她难道不知道美国旧金山的H人妓/院是如何对待她们这种黄皮女人的吗?年轻的小姑娘们脑袋空空总幻想着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自以为会有英俊的白人男子对她们一见倾心,实则就是笑话,她们的那层黄皮在白人眼里就是低等民族的象征,只有你像个傻瓜似的和她玩真感情。”
弗里德里希夫人刻薄又尖锐的揭露出种族主义的真相,她丝毫不会顾及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她的儿子或者是谁。
“您说这么多,只是想证明您更有经验,就像当初您逼迫雅克斯的原配妻子跳楼那样,鸠占鹊巢,对吗?”
诺伯平静的语气下,倏然戳中了玛琳.弗里德里希的心脏,那个秘密被埋藏在她的心里很多年,而如今,他居然当着她的面刺破了。
那个时候他七岁,跟随母亲第一次去往西里西亚的希普林家大庄园,尽管那个男人一再警告他们不许随便靠近他的家庭,可母亲乖顺温柔的外表下却藏着一颗不安分的野心。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雅克斯.康拉德.冯.希普林的妻子,她坐在花园里的小板凳上,身旁放着几本爱读的诗集,有伏尔泰的,也有海涅的,她细细修剪着园子里的几株粉玫瑰,像在耐心的等待丈夫的归来。
她长得远没有母亲漂亮,可那种虔诚与恬静却很让人向往。
她向他微笑着招手,递给他一篮子甜美的桑果,然后和蔼的抚摸着他的头顶说出赞诗般的话语,这些都是母亲从来没有对他做过的事情。
可是,后来,母亲将他赶到了屋外去玩耍,在那一扇大门紧闭后,没过一会儿便传出了争执声,半个小时后,母亲像个胜利者那样趾高气昂的走出了屋子,徒留身后的哭声。
那个女人终于知道了被丈夫背叛的真相,一个没有孩子的女人被丈夫背叛的真相。
而也就是在他们上车后没过多久,那位慈祥的夫人便跳楼了。
母亲将手指竖在他的唇上,暗示着他再也不许开口。
很多年过去了,雅克斯对于当年的那件事情已然忘记不再追究,但在那些报复的岁月里,他替弗里德里希承受了过多的仇恨与愤怒,过多来自于继父的不满与厌恶。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做的这些都是因为你,你需要一个父亲,一个来自东普鲁士拥有显赫家世的父亲——”
“不!你是为了你自己,你需要一个拥有显赫家世的丈夫,你需要用身份去重塑你失去的骄傲,去报复那个背叛你的男人!你从来都不是因为我!你甚至,甚至没有爱过我。”诺伯吼道,像将多年的不公尽数宣泄。
弗里德里希夫人怔住了,她的眼眶有湿润的红意,她的嘴唇在开合与紧闭间反复犹豫,所有的狡辩似乎都变得苍白。
“您爱安德里,因为他是希普林家的孩子,您必须爱他,只有这样您的丈夫才会认为您是有用的。您爱元首,因为他能捡起您被犹太人踩在脚下的自尊,被抛弃的挫败,而您从头到尾都不爱我,我常常问自己是什么?现在我明白了,我只是您年少无知时一次懊悔的错误,是您对自己污点的惩罚,您的恨意像源源不绝的泉水淹没了我整个童年时代对您的向往,妈妈。”
“不!不是这样的!你失去了理智,失去了一个军人特有的理智,疯掉的那个人是你,是因为那个女人……”弗里德里希差点尖叫。
“不管我的人生当中发生了哪些事情,您都难以感同身受,因为您根本就不在乎。所以,您也同样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要选择邱。”
他俯下身,虔诚地告诉她:“在我的眼里,邱不是枯枝败叶,她是我的春天。”
最后一句,他说得那样坚定,弗里德里希从他的眼中仿佛窥见了自己毕生寻求却没有得到过的爱情。
那刻,弗里德里希夫人抓住了他的手,试图挽留些什么,可是他毅然抽离了出去,打开病房的门,最后同情的看了她一眼,然后大步离开了那里。
再见,弗里德里希夫人。
穿过协和广场,驶入奥斯曼大道时道路尽头的屋子明亮可见,从客厅里散发出的光芒,远远望去温馨而舒适,仿佛所有的痛苦在此刻都有了归靠的港湾。
“哈哈,黑桃K,看到没有,我赢了。”安德里将纸牌面向众人,得意的说道,“茜茜,你呢?”
艾茜坐在地毯上,她的左边是伦尼,右边是罗拉,对面是她狡猾的小叔叔安德里。
她攥着揉皱的纸牌,左看看又看看,然后准备一把塞进嘴里,幸好被安德里连带着口水及时抽出。
“哦,红桃9,也不错,幸运姑娘。伦尼,你呢?”
伦尼不情愿的把牌展开:“方块4。”
安德里笑得更加开心了,而忙着换沙发垫的邱小姐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对安德里催促道:“到时间了,快去泡奶粉。”
安德里不太情愿道:“米勒呢?”
“米勒在准备晚餐,现在我去清洗一下沙发垫,你们看着孩子,在我从卫生间出来前,可别让她再尿湿了地毯。”
说完,邱小姐抱起一团垫子走进了卫生间。
而安德里将目光一转,投向伦尼道:“伦尼,听见了没,泡奶粉。”
伦尼一撇嘴,将目光一转,好吧,就只有罗拉了。
罗拉很无辜的对他呜咽了一声,然后乖乖的将脑袋伏在爪子上。
伦尼自认倒霉,起身去泡奶粉。
客厅里乒乒乓乓的声音又再次响起,连带着安德里那烦人的声音也一刻都没有停下:“快点,伦尼!”
“知道了!”
伦尼觉得自从安德里来了以后,整个家都糟透了,他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然而没过一会儿,敲门声也传来。
“伦尼!”
TMD,门不就在他的身后!
一转头,安德里的胳膊上紧紧挂着一只小人儿,他露出希望对方能理解的神色。
伦尼于是带着冲泡好的奶瓶,很不爽的走了过来。
他觉得他此刻不仅是艾茜的奶妈,还是安德里的奶妈。
“安德里,下次我可绝不会再和你玩十六点扑克了。”
“为什么?”
“因为你的手已经断到不能动了!”
内心的愤怒让他捏着奶瓶的力气更紧实了,于是,“嗖”的一声,一簇飞溅的乳白就在开门的瞬间喷到了对方的身上。
“亲爱的,我……回来了……”
“额,长官……”
格鲁特见状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绢,很有职业素养的递给上校先生。
诺伯接过格鲁特的手绢,忍着不快擦拭完脸上的奶渍后,才将目光投向屋内的一片凌乱:“还真是很有创意的迎接。我没有想到你们是这么为我庆祝的。”
“额……”安德里只卡壳了一秒,迅速从地上起身,道,“这都被你发现了,我们是准备为你庆祝的,多么有趣,是不是大吃了一惊,欢迎上校先生归来。”
边说着他还擦了擦对方被奶渍弄脏的衣领:“瞧瞧,多精神的领章呐,要我说,邱也得来看看,她可担心你了,是吧,邱!”
当问题没有办法应付时,找问题的克星是最好的方式。
卫生间内,沙发垫还没有搓洗完的邱月明被叫到了客厅,然而,当场入眼的就是一塌糊涂的景象,打碎的茶杯,洋洋洒洒的扑克。
她的脸上呈现一派不能理解的痛苦:“这是发生什么了,我刚刚才打扫的呀!”
诺伯很快就明白了,他毫不留情的一脚踹上了安德里的屁股:“混蛋,去把这里收拾起来,如果搞不定,今天晚上就从我家滚出去!”
“不!这不是我,艾茜,也参与了,是吧,茜茜,你说说话……”
然而艾茜只是向着爸爸伸出了胖乎乎的手臂,发出咿咿呀呀的“抱”字。
诺伯抱起久违的女儿,亲吻了她的额头道:“好姑娘,可别学那家伙撒谎。”
“我没有撒谎!伦尼!”
“哦,我想起我得再去泡一瓶奶粉了。”
在爸爸看不见的肩头,小家伙对着拖地的小叔叔俏皮的吐了一记舌头,然后发出了咯咯咯无情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