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奥斯曼大道公寓169号
轿车停靠在马路边,邱小姐从车上扶着肚子小心的下来,她穿了一件非常宽松的长呢绒鹅黄过膝裙,头戴一顶很大的宽檐沾花帽,将她整个人仿佛都要笼罩在里面。
西格帮她从后备箱取出行李,然后敲响了公寓的大门。
米勒夫人从波兰来到了法国,即使是邱小姐和希普林先生已然很久没有回来,但她仍然充当着屋子的管家。
此刻开门的米勒一眼就瞧见了邱月明微微凸起的腹部,然后她又看了眼身旁这个陌生的男人,心里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惊诧。
她想,也许到底是她过于保守了。
“就送你到这里吧,你自己照顾好一切,我走了。”西格甚至没有进门,他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邱月明喊住了他,“不进来坐坐吗?”
西格犹豫了一下,其实他并不想进去,那里面有太多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回忆与故事,他的介入显得是那么的多余,多余到让自己的自尊一次次在奢望中被踩碎。
“我来法国还有点其他事情——”
话没有说完,远处街角突然响起枪声。
西格蒙德立马抽出配枪,警惕地将邱月明推往屋内,他扫视了一圈慌乱的四周后道:“你先别出来,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等——”话没有说完,门被关上。
后来通过米勒夫人的了解,在他们走后的一年,法国一直有持续不断的反叛与暴乱发生,从前大都是在夜晚,如今已然上升到了白天,也许是戴高乐的革命者们已然判断出德国在苏联的失败,所以,他们显得比从前更加的亢奋,对德军驻地的袭击也越发频繁。
后来屋子外面的枪响持续了有一个多小时,直到傍晚时分,西格在巴黎保安总局局长赫尔穆特.克洛亨的陪同下才再次回到了奥斯曼大道。
期间,克洛亨驻足在公寓的门牌前,面色显得有些古怪,他探究地朝西格蒙德问道:“您知道,这里原先住的是谁吗?”
“左岸第七第八区的执行长官。”
“那您又知道,他和谁住在一起吗?”
西格怔楞了一下,而接下来克洛亨却提醒他:“去年,我们曾在这附近抓捕过一个逃窜的叛党分子,不过后来听说他消失在了这里,当然,我绝无意于去怀疑谁,尤其是我们的长官,但那件事情一直让我不解,您知道吗?”
克洛亨的话说完,面前的门也打开了。
“回来了……”邱小姐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她的目光正好对上了克洛亨严厉的打量。
一时,氛围有些紧张。
西格蒙德及时察觉了其中的问题,他转开话题,好心的和克洛亨做了告别,随后在进入屋子后,他果然还是见到了一张位于上海法国领事馆的照片。
“您受伤了,包扎一下吧。”
邱小姐拿来酒精绷带,坐在沙发上,示意他也坐下伸出手。
腕上的伤口并不深,只是在制服几个法国人时被刀子意外划伤的,但西格蒙德却还是很顺从的让自己的手放在了她的膝盖上,任由她处理。
“希普林一直都知道你在做些什么?”
邱小姐手中的动作微微抖动了一下,然而也只是片刻,她继续用无声回应那些她作答不了的问题。
“你很爱他?”
“我是说非常的那种。”
“如果,当初,他没有去上海,如果你们只是后来在法国,或者德国,随便任意某一个地点遇见,你还会跟随他吗?”
剪刀剪去多余的纱布,她将酒精棉签,一应收拾全,就要起身离开,然而,手臂上一道力量自外传来,西格第一次主动伸手挽留住了她。
他的眼神是那样的迷茫,又是那样的不甘,也许他只是想给自己一个绝对公平的机会,假设他真的和希普林一样,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遇见她,那么她还会选择他吗?
邱月明看着手臂上的那只手,那只落下残缺,再也无法弹琴的手,她的心底也许有过愧疚,也许有过感激,但惟独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小的时候,我的父亲告诉我,一个人永远不要往回去的路看,因为任何懊悔的假设都改变不了眼面前的事实。”
西格的手滑落了。
邱小姐将药盘带走。
10分钟后,她再次回到客厅,见到的是空荡荡的沙发,和一扇刚刚被关合的门。
屋外的寒风吹起,梧桐树沙沙作响,不一会儿,巴黎的天空也开始飘下第一场初雪。
绷带从西格的手腕一圈一圈扯下,最后从汽车窗口中飘出,飘到井盖上枯落的枝叶间。
他没有办法去对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做出审判与制裁,尽管他也曾想过让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用阴暗的私心去拆散所有令他嫉妒的感情,用人民,用元首,用法律,甚至用国家的利益……
可是他还是没有做到……
也许在这场迷乱的旅途中真正走错的只有他一个人。
所以,由他来承担这一切,也不是不可以。
汽车穿过飘扬的风雪,在第二天的早晨,一定会止步在国防军事委员会的门前。
“舒马赫说的那些都是假的,对吗?一张随意合成的照片!我就知道。”
“你在胡说什么,玛琳,证据确凿的事情,这次只能说他运气好,很侥幸。”
“你不能一直疯下去,你得想办法解决那个女人,集中营,对集中营是个好去处!”
“你还要包庇你的儿子吗?现在让他退役,对大家都安全!”
“妈妈,你冷静点,还有爸爸,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哥哥已经解决了……”
柏林近郊,雅克斯.康拉德.希普林的退休官邸,屋子内一团糟,各种声音夹杂,安德里的调解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让事情越来越乱。
诺伯心烦的抹了把脸,他用最高的嗓门对在座的所有人道:“我不会让她去集中营的,当然,也不会和她分开。我会坚定的和她在一起,因为她已经怀了我的孩子!”
果然,最后一句话说完,整个屋子里都没了声音。
安德里更加是一副没有被提前告知而遭到出卖的表情:“你没和我说起这件事情……”
“你也没问。”
安德里大骂一声:“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帮你去找戈林了,你知道这得多危险吗!你愚弄了所有人!”
“会有多么危险?她生下这个孩子,世界就会毁灭吗!”诺伯同样反驳道,“我真不明白你们!”
“上帝!元首!”打击太大,弗里德里希夫人一口气没喘上来,昏了过去。
“玛琳!玛琳!”
“诺伯,你去哪里!”雅克斯试图再次拿出威吓对方小时候的做派,让他严格畏惧他这个家族里的大家长。
然而诺伯转过身,头都没有回:“我去打医生的电话,另外我要去找玛格丽特一趟。”
他走出了家门,三秒钟后,雅克斯气急败坏的骂声在身后传出。
事实上,年少的时候他确实很畏惧这个继父,那会儿皮带成为了他童年里最可怕的东西,所以在后来,他也在某些方面延续了雅克斯用皮带驯服事物的习性。
但那会儿的雅克斯仍然保留着政客的精明与刁钻,所以不管他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都会从内心认为是反抗不了的,但这些年,从他退休后,一直在模仿戈林享受生活的懒散,反而将从前的那股聪明劲消磨殆尽。
所以,如今再去摆起这些做派,反而显得有些可笑,更不用说他对官僚体系中的那套运作已然超过了当年的雅克斯.康拉德.希普林。
柏林,克罗伊茨贝格区,是较接近市中心的区域,从前这里居住着大批犹太商人,而如今却是玛格丽特最喜欢的地方。
因为在这里,擦洗街道的犹太人会格外多,随便从窗口瞟一眼,都能见到那些匍匐在地做卑微状的犹太佬,而玛格丽特正是十分享受这样高高在上的感觉。
“朵拉,帮我把那瓶玫瑰红的指甲油拿来。”
她坐在窗口的最佳观赏点,细致的涂抹着保养精致的长指甲,而诺伯的到来是她没有想到的。
诺伯从桌子的对面拉开一张椅子坐下,然后一份纸质的合同,被递放在了桌面上。
“玛格丽特,我们谈一谈吧。”
那些单词还散发出一股新鲜的油墨味,纸张还残留着被打印出的余热。
玛格丽特很认真的翻过每一页,可又好似没有那么认真,因为除了她的眼睛照进了那些密密麻麻的词汇外,她的大脑几乎什么都没有记住。
“我知道,我应该提前告诉你这一切,可是那个时候,我非常急切,我需要一个体面的太太来解决我当时的困境,所以,我欺骗了你。可是,我愿意向上帝发誓,除此以外,我会尽我所能去满足你想要的一切,包括你的家人,比如,嗯……马库斯。”
马库斯是她的弟弟,最近才在党卫军中升任少尉,但由于之前她向希普林的恳求,所以马库斯一直被调派在后勤岗位,没有受到战争的波及。
如今,他仍然是想用马库斯来和她做交换吗?
“上尉。”她鲜红的唇里吐出不容置喙的条件。
诺伯犹豫了一下,连升二级,这是极少有的情况,但是,他还是点了头:“好,改天我去找赫尔道夫。”
“还有。”
玛格丽特顿了一下:“我要柏林的这栋房子,是全部。”
克罗伊茨贝格区的产业还是较有价值的,这里居住着很多官场同僚。
但是由于邱小姐的原因,他并不常回来居住。
“可以。”
每当男人面无表情的声音落下,玛格丽特的眼角都会一促,她很想知道,他还能为此做出哪些退让。
“还有,每个月再付给我1万帝国马克,这是我应得的薪资。”
她的薪资已经快赶上戈林了,但他还是点头:“可以。”
对方那平静到没有破绽的神色最终让玛格丽特发出了一声自嘲。
“那么现在,该我提一提我的要求了。”诺伯清了一下嗓子,他有条理的向玛格丽特列出了他对她的一系列要求。
“首先,保持你对外希普林太太的身份。第二,告诉所有人我们很恩爱,尤其提防保安总局的人,对了,我不想再被得知你和舒马赫见过面。”诺伯的语气仿佛告诉她,她做过哪些他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