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邱小姐画好后,问他是否好看。
他点点头,陷入了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幻想。
在这种逃避现实的幻想中,希普林先生的玫瑰永不凋零,永远绽放。
“过两天,施太秋将军的妻子会来到法国,他想举办一场家宴,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去?”
“是那位对老子很感兴趣的将军吗?”
“是的。我想他也会喜欢你的,亲爱的。”
“如果是这样,那我很乐意。”
三天后,她陪诺伯前往了巴黎近郊的一处风景小镇兰斯,在那里的一栋大别墅内,施太秋将军的妻子热情地招待了所有到访的人员。其中就有中国使馆的官员,当然还有日本。
“周时?”邱月明惊讶于在这里也能遇上她。
周时抬起酒杯做遮掩,将她往偏僻的一角带,道:“我还以为你回中国了。我在德国听说你从克虏伯内离职了,一时也联系不上你,没想到你来了法国。”
说起离开,邱月明微微暗下了目光。
“不谈那些,你们怎么会在这里?”邱月明问。
“我是跟随顾先生(民国外交大臣顾维钧)来法国的,国内收到情报,日本人期待与维希政府合作,借道印□□(法在印度殖民地)进军中国腹背,另外也有切断我国海外补给线的打算。”周时皱眉,“我们请求向贝当(维希政府首领)协商日本与法国的约定,但被屡次推脱,最后一次见到他们国务会副主席赖伐尔的时候,通过他的语气,可以看出他们对此事很摇摆。如果一旦日本达成目的,那么对于重庆,乃至对于整个中国都是一件危急之事。”
“而如今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德国人,施太秋将军在中国担任顾问时,深受委员长赞赏,此番前来,我们带了一封委员长的亲笔书信,希望能令他劝说德国军方向维希政府施压,如果此事能成,重庆即可保住,如若不然——”周时没有再说下去。
“我明白了,把信给我。”她说。
周时观望了一圈周围的人群,宴会上,日本使官正与中国使官竞比着向施太秋将军敬酒,光从两方不太相靠的距离也能感受到剑拔弩张,而另一边,希普林不知在和西格蒙德说些什么,他的神情十分愉悦,而西格蒙德的面容还是淡淡地平静,甚至有一种微微的落寞。
周时警惕地取出信塞进了邱月明的手中,邱月明又快速地将它卷成一截放入了大衣的口袋,随后,她脱去外套,整理旗袍的裙摆,调整出一个最得体优雅的笑容,提着酒杯向宴会中施太秋的妻子而去。
“您好,尊敬的将军夫人。”一句流利的德语率先引起了施太秋妻子的注意,随后她又见到邱月明一身藕紫色的流苏旗袍,赞叹道:“太漂亮了,你的裙子,我的丈夫也给我带过一条这样的裙子,但可惜没有你的漂亮。”
随着她的声音,周围的女性们也纷纷对此点头做评。
“我想一定是将军阁下在中国时太过于繁忙了,所以没有为您挑选到最合适的旗袍,您如果喜欢,我愿意送您一条比这更漂亮的。”
“真的吗?上帝,那我很期待。”
“您如此漂亮这是您应得的。”
没有一个女性会拒绝赞美,无论她年过多少。
这场晚宴就这样在希普林与施太秋的畅聊中,在中国与日本的夹枪带棒中,在她与施太秋夫人的赞美中结束了。
夜晚的路灯旁,一辆悬挂着日本牌照的官方车辆停靠在茂密幽暗的林荫道上,车门被打开,日本使官带着些微醺走入了车内。
而另一边邱小姐和诺伯也告别了施太秋将军,从大别墅内走出,她在诺伯的左手边,一抬眼,突然见到不远处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向她望来,很快那双眼睛便被车窗掩盖,她心内一惊,似乎看到了谁?
“怎么了?”
“没什么,回去吧。”她收回视线,跟随诺伯走入车内。
直到车子远去,驾驶座的车窗玻璃再次被打开,松田理惠子从影子下抬起头,望着消失的方向,道:“美子,就是被她害死的。”
当日,邱小姐通过山口秀夫寄去给伊藤拓真的信本不抱有很大希望,但没想到自上海回国的伊藤拓真却受苏曼曼的影响,逐渐转向了日本内政的左/派(侵华是右翼),再加之收到苏曼曼的死讯后,万分悲痛,向日本内阁参了土肥原贤二一本,虽在军国主义的制度下未有多少起色,却实打实地恶心了一把土肥原贤二,令他罢免了上海情报机关处的酒井雅美,伊藤随即还附上了一封羞辱书直寄上海,让酒井雅美犹如晴天霹雳,瞬间心灰意冷,最后走向自戕。
“我与美子自小相识,她从冲绳的小渔村里一步一步靠自己的努力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再一步一步得到老师的赏识派往中国,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名出色的语言学家和情报学家,可是没有想到……”松田咽下了悲伤。
“你说什么?”醉意朦胧的日本大使终于有了丝醒悟。
“我说,今天晚上,您见到的那个中国女人,她是一名间谍,一名出色的国际间谍!”出色两个字被她格外地加重了读音,松田湿润又凌厉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黑暗的远方。
继那天的家宴后,邱小姐很快就和施太秋的妻子熟络了起来,于此同时,她还帮助施太秋用德文翻译了《道德经》《通玄真经》《庄子》等诸多道家学说,让施太秋将军十分高兴。
而次日,她被邀请到施太秋家共进午餐时,终于提起了那件重要的事情。
施太秋听后很矛盾:“邱小姐,你应该知道,就在前不久,德国和意大利已经同意了日本的加入,他们在柏林签订了《三国同盟条约》,这已经是无可更改的事情。”
就在那天晚宴上,日本大使还向他强调了这件事情。
“当然,我很明白德国的选择,也很理解你们,但是这件事情我想对于贵国政府来说,应该不会太困难,毕竟这可以由法国政府来出面,不是吗?”
她的话说得很巧妙,德国不能阻挡日本的决定,但法国可以,而法国的决策权正是掌握在这位驻法最高军官施太秋将军手中。
随后,她又在桌子下踢了一脚诺伯,诺伯朝她投来不赞同的目光,但最终还是妥协了。
他向施太秋开口道:“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日本占据印□□的动机很值得怀疑,在我看来从印□□进攻中国西南地区,是极其不现实的事情,更不符合日本军方制定的东亚作战计划。”
“你想说什么,希普林?”
“我的意思是这更倾向于日本在整个远东地区的扩张,据我所知,日本内阁曾在上个月拟定过一个南进的草案,攫取印□□正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到时,如果贝当那伙人没有实力满足日本的需求,那么带来的后果是不可想像,对于已经拥有法国的我们来说也是不可逆转的。所以,关于这点我们必须要从更长远的角度去看待远东地区的问题。”
施太秋沉思了,他点头道:“你是对的,希普林,如果日本人的野心真有这么大,那么对于帝国国防部来说也不是一个好消息。”
“所以,我们需要您的帮助,尊敬的将军阁下。”邱月明说着将那封信从指尖推了过去。
施太秋看到信上熟悉的署名,他感叹地说道:“真没想到,他还记得我。”
“您永远是中国人的朋友。”
“好吧,我试试,下午我就给柏林的最高统帅部发去电报,向布劳西奇将军征询这件事情,我不能保证一定,但我会尽力。”施太秋收下了信。
回去的途中,邱月明小心打量着希普林先生的神色变化,她不知道她这次的擅做主张是否又会引来他的不快,然而,却见诺伯的神情松快,没有半分不高兴。
“你在看什么?”他问她。
“没什么。”她收回目光。
“下次还有这样的事情,你得先告诉我,要不然,我可不能保证到时候还能不能像刚才那样对施太秋将军这样的人应对自如。”
“你的意思是?”
他吁了口气,停下步伐,转过身面对她,“我矛盾过,愤怒过,可最后我发现任何事情都比不上能把你留在身边更加美好,所以,如果你真的想去做某些事情,那就去做吧,但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别忘了回到我的身边就行。”
“希普林先生……”她的声音从喉间嚅出,带着一些听不清地哽咽。
而她的手覆上了他的脸庞,勾勒出流畅英隽的下颌骨,诺伯抓住了那双手来到唇边,珍惜地吻过。
他又摸了摸她的头:“好了,我还有工作得回克勒贝尔大街了(驻法军政府),你自己可以回去,对吗?”
“当然。”
“那么晚上见,我的Sugar baby。”
“晚上见,我的长官。”
他笑着离开了,而此刻,马路对面的一辆私家车,车窗内伸出一只手,递给身旁的卖花小贩一张50法郎的纸币,道:“告诉你们的头儿,15分钟后,巴黎驻区长官将经过左岸的蒙巴纳斯大街,让他做好准备。”
玻璃合上,车内有日语出声:“少佐,这样做如果被德国军方发现,会不会——”
“谁说要牵扯德国军方了,你瞧。”
顺着松田的目光望去,那往蒙巴纳斯方向的背影是一个窈窕的女子,松田的嘴角微微上扬。
15分钟后,蒙巴纳斯街突然发出一声剧烈的爆炸。
希普林从相反的方向回头,那一刻,他瞪大了眼睛,嘴唇在颤抖。
3个小时后,巴黎最古老的主宫医院内,主刀医生从手术室内走出,抹了把额头密密的汗,对着迎来的德国军官道:“我们尽力了,要看病人能否坚持过今晚,愿上帝保佑。”
浅蓝色的帷幔,发白的窗帘,被夜风吹得鼓起飘动,圣母院的钟声于半夜敲响,没有唤醒病床上的人一丝一毫,呼吸机罩在她苍白的面容上,心跳图在电屏上微弱地起伏。
诺伯坐在病床旁,十字架放在她的胸前,他将脸埋进手中,沉默地仿佛能听见心跳。
过了一会儿,门被敲响,格鲁特拿着一份文件走了进来。
“特别行动队已经对今天下午出现在蒙巴纳斯街的所有可疑人士进行了逮捕,其中甄查出了以下三十人。”格鲁特将文件递给他。
“克洛亨少校的意思是,如果您不满意,他可以继续缩减一些人数。”
格鲁特知道这位长官向来是个包容又好脾气的人,更不用说这些嫌疑犯中还有一个是十二岁的未成年孩子,而他们党卫队抓人又向来是宁多毋错。
就在格鲁特等着希普林派发宽恕的命令时,对方却道:“给我一支笔。”
格鲁特愣了一下,但很快递出了钢笔。
只见诺伯飞快地在执行长官那栏签署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合上文件交给格鲁特。
“告诉克洛亨,把这些人全解决掉,之后的巴黎不要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如果他做不到的话,就让海德里希重新换一个人到巴黎来。”
“是,长官。”
第二天的清早,太阳还未升起,邱小姐在窗外一阵嘈杂的机枪声中苏醒,她从喉间吃力地发出了几个字:“那是什么声音?”
“没什么,一些无聊的士兵在放信号弹,亲爱的,你还难受吗?”
伤口的疼痛让她的面容皱起又舒展,她努力扯出了一个笑容:“还好。”
“知道吗,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回到了波兰,漫步在塔特拉山脚下,那里有风有晚霞,还有漫山遍野的三色堇和紫罗兰,真美啊……”
诺伯抚摸过她的头发,轻声道:“睡吧,好姑娘,等你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定活蹦乱跳,那时我就带你去看那漫山遍野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