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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番外:苏文(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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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海天终于成功啃下了那张冗长书单上的所有著作,课题研究也推进了大半,成果斐然,令乐黛云老师甚感欣慰。于是,期中考试结束后,他就怀着雀跃的心情,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期待已久的法国之行。

此次国际学术交流活动,乐黛云老师的随行团队名额仅有四个。其中三人都是比较文学研究所的正式研究员,不是乐老师的得意门生,就是中文系的教学骨干。而海天作为唯一的本科生,并且还只是大一的学生,此番能够随行参加这样高级别的学术活动,在整个北大都尚属首例,因此在中文系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起初,乐老师心疼海天课业繁重,特意为他申请了期中免试,也顺利得到了严主任和学校的批准。然而,海天却出人意料地放弃了这一难得的机会,坚决参加考试。他诚恳地对我说:“爸,您放心,我平日里并没有忽视专业课和公共课的学习,也不差这一场考试。况且,学校的免试成绩是按满分录入的,乐老师带我参加这次法国交流活动,本就顶着不小的压力,我又怎忍心再让她和系里其他领导老师为难呢?”

静静听完海天的一席话,我的内心犹如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纷至沓来。这孩子啊,从我认识他的那天起就是这样,骨子里透着一股倔强,总是处处为他人着想,从来不愿意给别人添一丝一毫的麻烦。最终,海天还是踏入期中考试的考场,虽说没有像上学期期末考试那般摘得大满贯,但各科成绩依然稳居榜首,且与第二名拉开了不小的差距。后来,我把海天的这番话转述给了严主任和系里的其他老师,他们听后也不禁一阵唏嘘感慨。乐黛云老师更是动容地说:“这孩子真是太让人心疼了,这份超出年龄的懂事和体贴实在难得。咱们的眼光没错,他将来必成大器。”

海天在学业上的出色表现,让我和婉清对他的法国之行既满怀期待,又不免心生牵挂。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出国,于我和婉清而言,也是第一次打点孩子出远门。虽说我个人有过多次出国经历,可一旦事关自己的孩子,忧虑便如潮水般涌来,只觉得处处都让人放心不下。于是,我只能凭借着以往那些不算完备的经验,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向海天叮嘱出入境流程以及在国外生活的各类注意事项,生怕他稍有疏忽,在异国他乡遭遇什么麻烦。婉清更是忧心忡忡,她带着海天频繁地穿梭于西语系,逮着那些法国外教就问个不停。从法国的风俗习惯到天气状况、交通规则,乃至生活中极易被忽略的细微琐事,无一遗漏。她还特意准备了一个小本本,郑重其事地将每一个要点都记录下来。回到家中,又拉着海天反复地叮咛嘱咐,那股子认真劲儿,仿佛要把所有的经验和关怀都一股脑儿地塞进海天的脑袋里。在海天携带的物品方面,我们更是煞费苦心、精心筹备。在海天的行李准备上,我们更是绞尽脑汁、精心谋划。婉清精心挑选了一个坚固耐用且外观精美的旅行箱,随后便在衣物和生活用品的筹备上反复斟酌权衡。春天的薄衫、夏日的短袖,从贴身内衣到保暖外套,从舒适鞋袜到遮阳帽具,无论是阳光明媚时的行装,还是阴雨绵绵中的雨具,亦或是正式场合所需的西装革履,还有休闲放松时的便装服饰,全都整整齐齐地备齐备好。“这个季节正是春夏交替的时候,晴天雨天都不一定,不多备着些怎么行?到了国外人生地不熟的,东西又贵,想买都没有地方买去!”婉清一边仔细地折叠、整理着衣物,一边不停地念叨着。瞧她那架势,若不是顾虑着行李超重问题,恐怕真要将整个竹吟居的家当都一股脑儿打包运往法国,恨不能让海天在异国的每分每秒,都能被家的温馨与舒适紧紧环绕。

在海天出国的前一天,我将他叫到跟前,神色凝重地把提前兑换好的一千美元递到他手中。海天先是一愣,像是被这数额惊到了,随即反应过来后,连忙把手缩了回去,急切地说:“爸,这真的不用了,太多了!我父亲知道我这次出国,已经给我汇来了五百元钱。而且乐老师也明确说过,按国家规定,我们每个人最多只能带二百元人民币出国,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这笔钱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他的眼神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那种倔强与懂事相互缠绕着,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心窝,令我心间泛起一阵酸涩的疼惜,又悄然滋生出些许欣慰之意。的确,在那个年代,一千美元无疑是一笔巨款,折合成人民币近乎三千五百元,这一数额已然超出了系里一年经费的半数之多。可我还是摇摇头,固执地说:“海天,爸多次出国交流讲学,这些规定细则自是清楚得很。虽说你们有活动经费,可出门在外,凡事难料,多带些钱在身边总归是有备无患。想想看,此番出国机会难得,若有闲暇能去四处走走,领略领略异国他乡的别样景致,区区二百元人民币又怎能够用呢?何况今年政策有所放宽,允许携带的美元比以前多出不少,放在过去,我们出国时顶多也就只能带五十美元罢了。眼下这大好时机,为何不多带些钱出去呢?海天,听爸的话,这钱你拿着,权当是给我和你妈一颗定心丸,哪怕只是揣在兜里备着,也好过要用时干着急。”

婉清也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海天的肩膀,接过话茬说道:“儿啊,你爸说得在理。他以前出国啊,也都是这么个做法,能多带就多带,到时候花不完再带回来就是了。妈跟你讲,咱这趟出国不容易,到了外面可千万别学那小家子气,该花就得花,别扣扣索索的。虽说咱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算得上家底儿殷实,不差这点钱,你可千万别委屈自个儿。钱花出去了,妈不心疼,可要是你在外面受了一星半点儿的委屈,哪怕身上就少了一两肉,妈这心啊,都得跟被刀绞似的,疼得要命。你可别让妈遭这份罪,麻溜儿地把钱带上。”

海天听着我们的话,嘴唇紧抿,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挣扎与动容。过了一会儿,他微微低下头,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极力克制着内心翻涌的情绪。终于,他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一丝坚定,轻声说道:“爸,妈,你们的心意我懂了,这钱我带上就是了。”

他缓缓伸出手,接过那些钱,紧紧地攥在手里,仿佛握住的是我们沉甸甸的爱与牵挂。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钱放进背包的内层,拉上拉链,又轻轻拍了拍背包,像是在安抚自己,也像是在告诉我们他会妥善保管。做完这一切后,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用一种坚定而温暖的目光看向我们,真诚地说:“爸,妈,你们放心,我在外面会照顾好自己,不会让你们操心的。”

说完,他向前一步,伸出双臂,轻轻地把我们拥在怀里。我和婉清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伸手搂住了他,欣慰、不舍与心酸同时涌上心头,眼眶也不自觉地微微湿润了。

第二天晨曦初露,系里安排的面包车便早早候着,准备送此次参与学术交流的一行五人前往机场。因车上尚有空座,我和婉清上午又没课,严主任便格外开恩,允许我们一同前往机场送行。一路上,婉清紧紧攥着海天的手,似乎生怕一松开,海天就会从眼前消失不见。她没有像前几天那样,事无巨细地念叨那些注意事项,只是偶尔像是被什么触动,才轻声叮嘱几句,随后便又陷入沉默,只是眼神始终胶着在海天的脸上,仿佛要把他的每一道轮廓、每一个表情,都深深镂刻在心底,目光里满是不舍与眷恋,又透着丝丝缕缕的担忧,恰似一张无形的网,将海天紧紧缠绕其中。一旁的乐黛云瞧着这一幕,不禁抿嘴笑道:“婉清啊,以前老苏屡次出国,也没见你上心去送过一回。这次海天不过就出去一个月,你却这般依依不舍,倒像是孩子要远行十年二十年似的。”

婉清忍不住撇了撇嘴,侧过脸白了身后的我一眼,眼神里满是不屑:“老苏多大的人了,还用得着我操心?海天可是第一次出国啊,当妈的能不惦着吗?”话音刚落,她又立刻换了一副讨好的模样,转向乐黛云,脸上堆满了笑容,眼角的鱼尾纹也愈发明显:“我说黛云,你瞧你们这一行人里,就我家海天年龄最小,他涉世未深,有啥不懂的地方,你就多担待着些。这一路上,还得麻烦你多照应他,可别让他出啥岔子。等孩子平安回来,我们一定请你和老汤去竹吟居喝茶吃饭,到时候你可一定要赏光啊!”

“婉清,话不能这么说啊,”我连忙接过婉清的话茬说道,“海天在这里最年轻,理应他多照顾乐老师和其他老师学长们,哪有让别人照顾他的道理?” 说着,我又把头转向海天,“海天,出国在外,要多听乐老师和其他老师、学长们的话,腿脚勤快点,主动帮着干点活,多照顾着点团队里的大家,任务要多承担些,自己的分内之事务必做好,别让别人操心,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有不懂的地方就多问,咱们出门在外,大家相互帮衬着,团队才能更好地完成这次交流。放心,只要你好好干,好好学,大家都会看在眼里的,乐老师和其他团队里的老师、学长们,也不可能让你吃亏的。”

海天心领神会地看了我一眼,懂事地点点头:“爸,我记住了!”

乐黛云的目光一直在我们一家三口之间移动,此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哎呀,看你们这一路的忐忑不安的,我可都瞧在眼里了。放心吧,咱们这趟出行,我保准把海天平平安安地带回来,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说罢,她将视线移向海天,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信任:“海天这孩子多机灵聪慧啊,系里老师闲谈时经常说,这世上就没有他那双眼睛看不透的事儿。不过这次,他那特殊任务别人还真帮不了忙,就得他自己独立完成。但以他的本事,我相信肯定能够出色地完成任务。至于团队里的其他事儿,有我们这些老家伙照应着,他不用多操心,把自己的精力集中在该做的事情上就行。”

乐黛云的一句话让我们一家三口都不约而同地直起身子,其他人也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婉清忍不住开口问道:“黛云,你究竟让我家海天完成啥任务啊?不是又给他出难题儿吧!”

乐黛云神秘一笑,摆了摆手说:“婉清,你这可就小看海天了。这任务对于别人来说那肯定是天大的难题,但对于海天而言,那可正是发挥他所长。放心吧,我肯定不是让他去上刀山下火海。哪怕最终没能完成这任务,可这个过程对他自身素质的提升也是大有益处的,这孩子聪明伶俐,又肯钻研,说不定还能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呢。”

婉清听后,虽仍有些担忧,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暗暗握紧了海天的手,眼神中满是关切与不舍。我也轻轻拍了拍海天的肩膀,无声地给予他支持与鼓励,心中默默期许着这次远行能让他有所收获,平安顺遂。

车子一路平稳地抵达机场。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却无法吸引我们的目光,我和婉清的视线始终胶着在海天身上,心也随着车子的前行而愈发沉重。步入航站楼,那嘈杂的人声和匆忙的脚步声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我们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即将远行的孩子。看着海天随着队伍办理托运、换登机牌,每一个动作都在拉扯着我们的心。婉清紧紧地拽着海天的手,目光一刻也未曾离开海天,好似这样就能将时间定格,让离别永远也无法到来。我静静地跟在海天身旁,眼神中满是关切与不舍,那些平日里未曾说出口的叮嘱和期望,都在这默默的凝望中一一传递。

终于走到了安检口,婉清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向前一步,张开双臂,用尽全身的力气搂住了海天,将他那高大的身躯紧紧拥入怀中,像是要把自己的灵魂都嵌入孩子的身体,把所有的爱与牵挂都化作这个拥抱的温度。泪水不受控制地在眼眶中汇聚,顺着脸颊滚滚而下,打湿了海天的衣襟,她泣不成声地哽咽着:“海天,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妈什么都不指望了,只要你平安无事,妈就心满意足了。”

我的眼眶也早已湿润,喉咙像是被千万根针扎着,疼得厉害。我走上前,伸出双臂,轻轻地环抱住他们娘俩。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婉清的颤抖和海天的不舍。我用力眨了眨眼睛,试图将泪水逼回眼眶,声音沙哑而坚定地说:“海天,放心地去闯荡吧,家里有我和你妈,我们会一直在竹吟居守望着,盼着你平安归来。”

海天那高大而坚实的身躯微微颤抖着,他猛地伸出有力的双臂,转而将我和婉清紧紧地反抱在他那宽厚温暖的胸膛之中。他的怀抱坚实有力,像是可以为我们抵御世间所有的风雨,让我们在这慌乱与不舍的时刻,感受到了片刻的安心与慰藉。然后,他把嘴唇凑近我们的耳畔,低沉却又无比坚定地说:“放心,爸、妈,我走了,你们就在家里,安安心心地等着我回来!”说罢,他缓缓松开手臂,目光直直地望向我们,那深邃的眼神中,一抹泪光稍纵即逝,被他强行抑制住。紧接着,他嘴角上扬,绽出一个灿的笑容,恰似破晓时分穿透重重雾霭的第一束曙光,耀眼而炽热,瞬间点亮了我们眼中的黯淡。然后,他用力地朝我们挥了挥手,决然转身,与其他人一道汇入安检通道的队伍里。他的背影如同一棵苍松般挺拔坚毅,脚步沉稳且自信,不一会儿便顺利通过安检,融入到熙攘的人流中,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只留下我和婉清在原地,久久伫立,目光仍停留在他消失的方向,心中满是牵挂与不舍,那渐行渐远的脚步,仿佛一下下敲在我们的心尖上。

离开机场后,面包车又把我们送回北大东门。我和婉清如同被抽去了精气神的木偶,沿着熟悉的未名湖,一步一步地向着竹吟居挪去。没了海天在身边的欢声笑语,没了他那高大身影的陪伴,燕园的景致似乎都失去了颜色。平日里那波光粼粼的湖面,此刻看来竟有些灰暗无光;湖边随风摇曳的垂柳,也像是在无声地叹息;就连那穿梭在林间的鸟鸣,听起来都格外的孤寂落寞。我和婉清低垂着头,失魂落魄地走着,彼此间没有了交谈的兴致,满心都是对儿子的牵挂与不舍。

在湖畔,我们意外地碰到了严家炎主任,他也是要回家,正好与我们顺路。看到我们这副蔫头耷脑的模样,他不禁笑着打趣道:“哟,这才刚和孩子分开多久啊?海天坐的飞机怕是还没飞出北京市呢吧。照你们这状态,接下来一个月可怎么熬过去啊?”说着,他又体贴地告知我们,这趟航班大概晚上七点能到巴黎,乐黛云到时候会在机场给系里打电话报平安。这个电话会直接打到他家里。如果我们想听听海天的声音,到时候可以去他家,还可以和海天说上两句话,不过时间不能太长,毕竟是国际长途,还得给系里省点钱。

听到这个消息,我和婉清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婉清一把拽住严主任的手:“严老……严主任,此话当真?”见严主任笑着点了点头,她顿时激动得跳了起来,随后一把抓住我的肩头,使劲儿地摇晃着我的身子,兴奋地喊着:“老头子,听到没有?咱又可以听到海天的声音了!太好了!太好了!”那声音因为太过激动而有些沙哑,却饱含着无尽的喜悦与兴奋。

“行了行了,老伴儿!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被你摇散架子了!”我连忙用力掰开她的手,笑着埋怨道,“你看看你,都五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蹦那么高。就不怕把脚腕儿再给崴折了?到时候,可没人像海天那样给你做饭了。”

“怕啥呀!瞅您这胆儿小的,海天这不眼瞅着还有一个月就回来了嘛。大不了天天吃食堂,能把咱咋地?权当换换口味儿了。”婉清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然后转过身,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严主任说道:“严主任,我可跟您说,您可真是咱老两口的大救星啊!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我们!你可不知道,海天这孩子自从进了北大,除了刚入学那半个月,剩下这大半年我们这老两口就没有一天不和他见面的,天天住一块儿也有半年多了,这冷不丁一走,可把我这心给揪得哟!这下好了,有盼头了。我这心里啊,这会儿瞅您,简直就是哪儿哪儿都顺眼,怎么瞧怎么觉着您这人真是好到家了。哎哟喂,您说您咋就这么会办事儿呢?”

严主任的眼睛不禁眯成了一条缝,肩膀也跟着轻轻抖动起来,那副忍俊不禁的模样仿佛是听到了世间最有趣的笑话。他抬起手,用食指指着婉清,笑着说道:“好到家了谈不上,您呐,以后别天天跟防贼似的瞅着我就行了!”

一句话说得婉清的脸颊瞬间泛起红晕,头也不好意思地垂了下来。严主任适可而止地止住了玩笑,又将身子转向我,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笑意,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微微叹了口气,感慨道:“老苏啊,你瞧瞧,就这一个小小的来电预告,电话还没打来呢,就能给您老两口带来这么大的慰藉。这儿子啊,在你们心里的魔力可真是不小啊。”

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羡慕,继而又添了几分怅望与失落,嘴角那抹微笑,在祝福之下,也隐藏着些许无奈的感慨,仿佛岁月沉淀下的遗憾正在心底缓缓蔓延。我和婉清敏锐地捕捉到了严主任的情绪变化,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瞬间明白了他内心的复杂情感。我们俩默契地将话题岔开,谈论起院系里那些或有趣、或琐碎的见闻轶事,慢慢地陪着严主任朝着镜春园的方向踱步而去。

不知不觉中,我们便来到那声名远扬的红莲池畔。那一片池塘里,荷叶才刚刚从水面探出头,嫩绿嫩绿的,宛如一个个小巧的玉盘,稀稀疏疏地分布在水面上。有的荷叶还打着卷儿,像是在沉睡中不愿醒来的孩子,紧紧蜷缩着自己的身体,只在边缘处露出一点淡淡的绿意,羞涩地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世界。偶尔有几滴晶莹的水珠在荷叶上滚动,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像是给这片尚未繁茂的荷塘增添了几分灵动的气息。沿着池边的小径绕行,那片熟悉的竹林已在眼前若隐若现,正当我们停下脚步,准备与严主任在此道别时,一声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宛如一只小鸟,从池塘的对岸直直地飞了过来,撞进了我们的耳中:“吕晓明,怎么回事?你怎么总对海天怀着这么大的敌意?该不是又嫉妒人家了吧!”

这突如其来的话语,瞬间打破了周遭的宁静,让我们三人的身形不由得微微一滞。我的心咯噔一下,是王丽丽!虽说只与她打过一次交道,可她的嗓音却深深烙印在了我的心间。怎么回事?她又和吕晓明在一块儿,而且还提及了海天,甚至谈到了“敌意”与“嫉妒”这种敏感的词汇。莫非这又是一场针对海天的阴谋在悄然酝酿?

我不动声色地瞥了严主任一眼,从他那凝重的神情中不难看出,他显然也猜到了说话者的身份,脸色随之阴沉了下来。婉清虽不清楚这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但从王丽丽的话语中,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海天浓浓的敌意,刹那间,她的脸上像是覆盖了一层严霜,眼神中满是担忧与警惕。我们三人就像心有灵犀一般,默契地同时放轻了脚步,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绕到池塘的另一边,悄无声息地隐藏在一块高大的太湖石之后,透过石头的缝隙与孔洞向外张望。

果然,吕晓明和王丽丽就坐在不远处的一片草地上。王丽丽身体前倾,双手撑在草地上,双眼紧紧地盯着吕晓明,脸上满是质问的神色,那眼神仿佛要在吕晓明身上灼出两个洞来。而吕晓明则像是一只慵懒却又暗藏桀骜的猫,整个人向后仰躺,双手交叉抱于胸前,一条腿伸直随意地搁在草地上,另一条腿微微弯曲,脚尖漫不经心地轻点着草地,一下又一下,仿佛在打着某种只有他自己能懂的节拍。他的嘴角向下撇出一个充满不屑的弧度,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丝嘲讽的轻笑,眼睛里闪烁着不服、不愤与不屑交织的光芒,犹如暗夜里的磷火,幽深得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只见他轻哼了一声,那声音从鼻腔中挤出,带着浓浓的不以为然:“丽丽,别在这儿装蒜了,你敢说你心里就不嫉妒章海天?也怪了,你说说这好事怎么就都像被施了咒似的,一股脑全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了。回回考试,他都跟开了挂似的稳居榜首,科科成绩都一骑绝尘,轻轻松松就能把咱们甩出好几十分。咱系里那些个老师、领导,眼睛里就跟长了钩子似的,全都围着他转,把他当成稀世珍宝一样捧在手心里。现代文学课他就少上那么一节,堂堂中文系严大主任居然亲自给他补课,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要放在咱身上,缺十节八节课都不会有一个老师过问的。这还不算完,出了咱系,走到哪儿他不是吃得开?历史系、哲学系、英语系、西语系,到处都有他的人脉和关系,那些系主任和老师们,见到他比见到自己系里的亲学生还亲,就连那些外教和留学生们,都跟他亲得什么似的,整天混在一块儿。还有那篮球赛,他一上场,那些女孩子就跟打了兴奋剂似的,尖叫声都能把房顶冲破,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哪个大名星呢!这也就罢了,后来他居然认了苏文老师这么个学术大腕当爹,这下可好,不仅假期和他那个干妈偷偷摸摸地学两门外语,且在学术圈子里更混得风生水起了。整个北大,谁不知道苏文老师的分量?就因为这层关系,那些老师、教授、权威、领导,哪个不是看在苏老师的面子上,对他高看一眼?现在啊,他是要学术资源有学术资源,要人脉资源有人脉资源,简直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说这次吧,乐黛云老师的比较文学研究所,那选拔门槛高得能把人绊倒,多少助教、讲师挤破了脑袋都进不去。可他呢?一个区区大一的学生,不但堂而皇之地迈了进去,还被乐老师亲自带着出国。他就算是有点真本事,可要说这里面没有他爹在背后帮忙疏通关系,你信吗?反正我是打死都不信。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好事,凭什么都让他章海天给占了?怎么也得给咱们匀点儿吧。咱中文系和北大这帮领导、老师们,眼睛里就只看得见那些有背景、有关系的,一个个都他妈的太势力了!”他越说越激动,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也微微凸起,双手在空中无序地挥舞着,像是要把这满腔的嫉妒与怨恨全都通过这挥舞的动作宣泄出去,每一下挥动都带着他的不满,似乎这样就能把海天所拥有的一切抢夺过来,让自己也站在那令人瞩目的巅峰。

我的怒火自心底瞬间腾起,一路直冲天灵盖,太阳穴处血脉偾张,突突跳动不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刻便会崩碎。吕晓明那字字如淬毒的恶语,化作一柄柄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入我的心房,每一下都疼得钻心刺骨。上学期期中他们污蔑海天、联名上告的行径尚历历在目,如今竟又这般丧心病狂地颠倒黑白,刹那间,愤怒如同汹涌的潮水在胸腔内剧烈翻涌,铺天盖地,几乎要将我整个儿吞噬。我胸膛急剧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粗重得仿若拉动破旧的风箱,双眼死死地锁住吕晓明的所在之处,心底竟涌起一股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将他狠狠掐死的强烈冲动。婉清原本温婉秀丽的面容此刻已被愤怒扭曲得近乎狰狞,双眼瞪得滚圆,仿佛能喷射出灼灼烈焰。她的双唇不停颤抖,两只手死死地揪住胸口的衣襟,身体微微前倾,恰似一只被彻底激怒、蓄势待发的母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喷薄欲出的怒火,对海天深沉的疼爱与此刻汹涌的愤怒相互交融,令她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胆寒的护犊之威。严主任向来沉稳持重的面庞此刻也阴沉得仿若能拧出水来,双眉紧皱,目光犹如两把火炬,直直地射向吕晓明,额头上青筋隐现,微微跳动。他双手背在身后,手指不停地交错、松开,多年的相处让我深知,那是他内心极度愤怒的鲜明表征。只见他向前迈出一步,然而那脚步却在半空中戛然而止,继而硬生生地收了回去。他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喉结上下剧烈滚动,显然是在拼尽全力压抑着即将如火山喷发般的怒吼。片刻后,他轻轻地朝着我们摇了摇头,眼神中透露出让我们暂且按捺住怒火的意思。我和婉清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满腔的愤怒,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片草地上席地而坐的两个身影。

吕晓明和王丽丽却宛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般,对不远处隐藏着的我们毫无察觉,依旧自顾自地继续着那番不堪的谈话。王丽丽的脸上清晰地浮现出了一种深深的厌恶之色,想来她内心也觉得吕晓明的话实在是荒谬至极且不堪入耳。她不禁提高了声调,声音中甚至带上一点愤怒与谴责:“吕晓明,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好好想一想,你说出这些诋毁的话,难道就不觉得亏心吗?章海天所取得的哪一项成绩不是凭借着他自己实实在在的本事?哪有半分是靠你口中所谓的投机取巧得来的?你要是真有本事,你也像他一样回回考试独占鳌头,把众人远远地甩在身后;你也在篮球场上力挽狂澜,用一个漂亮的单臂扣篮带领中文系篮球队在绝境中奋起反击,最终夺得冠军奖杯;你也在各大报刊杂志发表上百篇文章,让作家班里那些眼高于顶的作家们都对你另眼相看、啧啧称赞;你也能利用一个假期的时间就熟练掌握两门外语,开学伊始便能流畅地阅读外文名著,还能与外教毫无障碍地交流对话;你也能让中文系的老师们争前恐后地想要将你纳入门下,甚至为了你而暗暗较劲、互不相让;最后,你也能让苏文教授心甘情愿地认你做儿子,全心全意地对你悉心栽培,使你得以拥有那些令人艳羡的学术资源和广泛的人脉关系。你扪心自问,你有这样的本事吗?既然没有,那你就别在这里对海天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说到这里,王丽丽顿了顿,神情稍缓,语气也变得有些低沉:“是,我承认我以前的确嫉妒过海天,可如今我算是彻底看明白了。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与出众的才华,再加上他付出的那份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勤奋刻苦的努力,我就算是坐着火箭拼命追赶也赶不上。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嫉妒他呢?我们和他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就如同火柴永远也不会去嫉妒太阳比它明亮耀眼一样,我们嫉妒海天纯粹是毫无意义的自寻烦恼。倒不如像严主任之前教导的那样,彻底地摒弃嫉妒之心,把海天当作榜样,拼尽全力去学习、去追赶。哪怕最终追不上他的脚步,但只要能离他近一些,也是好的。倒是你,瞧瞧你现在这副模样,整个人都被嫉妒折磨疯了。平日里对海天明面上笑脸相迎,可暗地里却总是鸡蛋里挑骨头,各种找茬儿。我实话告诉你,别以为海天看不出来,什么能瞒得过他的眼睛?没准之前咱俩去系里告状的事情他都知道,就是不屑于和咱计较罢了。你也该清醒清醒了,见好就收吧,别再这样整天瞎折腾,白白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了。”

我不禁暗暗点了点头。这个王丽丽还算是个明白人,看来的确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彻底抛弃了嫉妒之心,开始用一种客观公正的眼光看待海天了。身旁的婉清和严主任面色也渐趋平和,严主任的嘴角更是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之意。可吕晓明依旧是那副冥顽不灵的模样。他脖子一梗,脸上再度浮现出那种令人厌恶的不屑神情,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哼:“哼!我可没章海天那般长袖善舞、投机钻营的本事。现在看来,打从入学起,他就认准了目标,像个蚂蟥似的紧紧黏上了苏文教授。鬼知道他用了些什么甜言蜜语,竟能让苏文教授初次见面就为他鞍前马后地忙活。他那心眼儿啊,九曲回肠似的,一般人是看不透的。那天下着大雨,人家苏文教授就管他借一把伞,他可好,非执意送苏文教授回家,结果回来淋得像落汤鸡似的,这不妥妥一个苦肉计吗?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居然打探到苏文教授夫妇每日清晨都会去未名湖散步,便也天天跑去那儿跑步,大风大雨都挡不住他那献媚的脚步,非抓住这机会天天跟苏文教授套近乎不可,陪着他们在湖边一圈又一圈地溜达,边走边聊,把那老两口哄得晕头转向,甚至主动邀他去家里品茶吃饭。竹吟居那是什么地方?多少北大的资深教师都难以涉足,他一个大一的毛头小子,倒好,跟回自己家似的来去自如。要说这里面没耍什么手段,打死我都不信!你看之前咱们去系里告状的时候,苏文教授那般拼命袒护他,连人格和性命都押上了,那会儿他还没认苏文教授作爹呢!后来苏文教授的老伴脚腕骨折,他可逮着机会了,以照顾之名,厚着脸皮住进了竹吟居,天天忙里忙外,买菜做饭、打扫屋子,那副低三下四、卑躬屈膝的样子,简直把自己的尊严都踩在了脚下。嘿,还别说,他这一套歪门邪道还真把老两口给糊弄住了,这‘爸妈’终于顺顺当当叫出来了。你看那时章海天那副得意劲儿,才叫了几天‘爸妈’啊,一般人哪好意思当众叫得出口?他倒好,当着大家的面叫得那叫一个亲热,人越多叫得越响亮。听大二的学生说,他都能当着满屋子学生,冲着麦克风喊苏文教授为‘爸’,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认这么一个学术大腕为爹,这等恶心人的下作行径,反正我是干不出来呀!”

我心中的怒火再次熊熊燃起,握成拳头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与海天相处的一幕幕闪电般地掠过脑海。那从彼此心底流淌而出的纯粹而浓烈的真情,居然被肆意歪曲成一场处心积虑的阴谋!这般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行径,怎能不让我愤怒至极?婉清也是气得浑身发抖,眼眶中泪光闪烁,要不是严主任事先的示意,恐怕早已按捺不住冲上前去与他理论。严主任的眼神愈发冰冷,好似能冻结周围的空气,他紧紧盯着吕晓明,那目光似在极力克制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又似在思索着该如何应对这荒谬绝伦的言论。一时间,那块巨大的太湖石的后面,交织着我们三个人拼命压抑的、带着怒火的粗重呼吸声,好似即将爆发的火山在山体内部涌动着滚烫的岩浆,虽被厚重的岩石禁锢,却仍发出沉闷而危险的回响。

不远处的草地上,王丽丽似乎也被吕晓明这番话激怒了,猛地站起身子,径直冲着他怒声斥责道:“吕晓明,你真是不可理喻!张口就污蔑海天,你究竟哪只眼睛瞧见他在钻营了?咱们同班相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为人如何大家心里都有数,对谁不是真诚友善、光明磊落?就拿期中考试前一天来说,他牺牲了一整晚的时间,耐心地给咱俩辅导古代汉语语法知识,无巧不成书,第二天考试这部分内容就占了十多分。若不是他的帮助,你这次古汉语能顺利及格吗?你非但不心怀感激,反而恶意诋毁,难道就不怕遭报应吗?”

吕晓明仿若被踩到尾巴的猫,也从草地上一下子跳起来,脖颈处青筋暴突,双颊涨得通红。他紧攥着双拳,在空中猛地一挥,声嘶力竭地吼道:“我凭什么感激他?他给我辅导,那是他欠我的!打从记事起,我吕晓明走到哪儿不是众人瞩目的中心?从小学到高中,谁不是围着我献殷勤?本来到了北大也能延续这风光,我爸该打点的都打点好了,班长之位我手到擒来,学生会里也有我一席之地。上学期期中考试前,大一学生的风头不都让咱俩占全了?可谁能想到,一场期中考试,章海天横空出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咱俩的风光全抢了!此后,所有光环都套在了他头上,众人目光全聚在他一人身上。再也没人关注我了,他凭什么?就凭他脑袋好使?就凭他认了一个好爹?我就是不服!死也不服!”

吕晓明拼命地喊着,恰似一只被激怒后横冲直撞的蛮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要把胸腔里的怒火一并喷薄而出。待气息稍稍平稳,他圆睁着双眼,死死地盯着王丽丽,那眼神仿佛要将自己内心的愤懑径直塞进对方的心里,嘴里仍不停地教唆着:“丽丽,你可千万别被章海天的假象所迷惑,他那个人城府极深,表面上看着对谁都无比真诚,其实越是这样越用心险恶。就说上次篮球赛揭幕战,他在球场上是出尽了风头,可接受采访的时候却假惺惺地说什么光荣属于整个中文系,甚至整个北大,你听听,这不是明摆着得了便宜还卖乖吗?简直虚伪至极!还有这次期中考试,他居然放弃免试拿满分的机会,非要参加考试,这哪是正常人的思维?其实就是想显摆自己不管啥情况都能稳坐第一的宝座,还装模作样地做出一副为老师和领导着想的姿态,真是让人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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