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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番外:苏文(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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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北方,大地仍被寒冬的坚冰禁锢,凛冽的风如尖锐的哨音,呼啸着穿过竹吟居的回廊。然而,在这冷寂的氛围中,婉清的内心却萌动着融融的暖意,因为那禁锢她许久的石膏终于被卸下,自由的曙光重新照进她的生活。

海天小心地搀扶着婉清,让她尝试着下地行走。他的双手坚定而有力地握住婉清的手臂,每一步都迈得谨慎而沉稳,仿佛在呵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微微弓着身子,眼睛紧紧盯着婉清的脚下,时刻留意着她的步伐,嘴里还不停地轻声说道:“妈,您慢点,小心脚下,咱不着急。”婉清的脚步起初有些虚浮,受伤的脚试探性地触碰地面,每一步都带着一丝犹豫和疼痛。但在海天无微不至的关怀与搀扶下,她逐渐找回了自信,步伐也变得越来越稳健。从卧室到院子,再到家中的其他六间屋子,他们的身影缓缓移动,仿佛在丈量着这份失而复得的自由与温馨。

尤其让婉清惊喜的是,她原本以为近两个月未曾操持家务,家中定会杂乱无章。没想到每一间屋子里的物件都各安其位,摆放得整整齐齐,家具上不见一丝灰尘,仿佛被精心呵护的艺术品。厨房里炊具井然有序地悬挂着,灶台擦拭得光洁如新,不见一点油污的痕迹;客厅里的那些老物件都摆放得端端正正,擦拭得一尘不染,仿佛被时间定格在最完美的瞬间。茶室的茶香早已消散在空气之中,但茶具依旧干净整洁,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宁静与雅致;书房的书卷在书架上排列得密密麻麻,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洒在那张宽大的书桌上,泛起点点微光。海天居住的两间西厢房,卧室的床铺平平整整,被褥叠放得方方正正,床单没有一丝褶皱;小书房更是让婉清眼前一亮。书架上新增了不少书籍,文学经典、历史文献、哲学著作琳琅满目,那些崭新的书籍与陈旧的藏书相互映衬,散发着浓郁的书香之气。

婉清微微侧过脸,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身边的海天身上,她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个高大挺拔的儿子,眼中满是慈爱、疼惜与感动。她缓缓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海天的脸颊,手指微微颤抖。良久,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儿子,这些日子真的苦了你了。”

“妈,瞧您说的,这是我应该做的。”海天的脸颊上居然掠过一丝羞赧,“再说了,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还有我爸……”

“拉倒吧!”婉清立刻打断了海天的话。她回过身来,目光淡淡地扫了一眼一直跟在身后的我,然后再次看向海天,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爸这人呐,平时看着倒也板正,自个儿那点儿物件拾掇得是有模有样。可真要让他操持起这一大家子的家务,嗨,不是我说他,他能把我们俩那卧室和他自个儿那书房拾掇利落了就不错了!剩下那几间屋子,我就是闭着眼猜,也知道准是你收拾的。另外,我还听你爸念叨过,除了我和他的贴身衣裳,家里那些洗洗涮涮的杂活儿,不也都落在你身上了嘛。这天寒地冻的,真要把你冻坏了可咋整?”

说着,她情不自禁地握住海天的手,来回搓了搓,似乎想把掌心的温暖传递给他。“妈知道你孝顺,可也不能累坏了自个儿。你这孩子,心思总是这么细腻,什么都想着替我们做了。”她微微仰头,看着海天,眼中有泪闪烁,“妈这心里,真是既欣慰又舍不得。”

海天微微低下头,嘴角依旧挂着那丝腼腆的笑:“妈,您别担心,我年轻,身体好着呢!在老家的时候,这些活我也常干,累不着我。再说,能照顾好您和爸,我这心里也高兴。”

婉清嘴角噙着笑,眼角眉梢都带着疼惜,手上轻轻拍了下海天的手背,开口说道:“儿啊,妈这心里啊,就盼着这脚伤麻利儿地好利索了。等妈这脚伤一好,就啥也不用你操心了,那些个家务活儿妈全包圆儿了。你瞅瞅你,都累瘦了一圈儿了。如今妈这脚也能走动了,要不这样儿,明儿个妈就跟你一块儿干得了!”

海天连忙握住婉清的手,脸上带着讨好又关切的笑容,急切地说道:“妈,您可千万别这么想。您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伤养好,医生可都嘱咐了,得安心调养,切不可急着操劳家务,不然引发旧伤复发就棘手了。您要是现在就忙着干活,倘若出现什么差池,我又得辛苦三个月,您忍心看着我这么累吗?您就稳稳当当地歇着吧,等您彻底痊愈了,再帮我也不迟。”

婉清听了海天这一番话,这才把干活的心思暂且收了起来,决定先安心养病。可晚上,她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过了许久,她悄悄碰了碰身旁的我,轻声说道:“老头子,我今儿个瞧见海天屋里又添了好些新书,你说他手头的钱够使不?我冷眼瞟了瞟咱那抽屉里的钱,也没见少多少。这孩子,不会是自己掏了钱补贴家用吧?咱可不能让他在钱上受了委屈。”

我长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可不是嘛!我也一直担心这档子事儿呢。这两个月以来,我不动声色地瞧着,海天每次去采买食材或是购置家中所需物品时,确实都是从抽屉里取钱。但我心里仔细盘算过,虽说咱这竹吟居多了一口人吃饭,可这花销愣是没比从前多出多少。有一回啊,我实在忍不住,就把海天叫到跟前,跟他说:‘海天啊,咱爷俩当初可是说好了的,家里的日常开销,你不能从自己口袋里往外掏一分一毫,你没违反约定吧?’那孩子马上就神色坚定地向我保证:‘爸,您放心,我既然应下了,就绝对不会食言。’后来我碰见小青,她跟我念叨,说在早市总能瞅见海天在那儿买菜。这孩子可机灵了,那些不该花的冤枉钱,一分都舍不得多掏。不过呢,他到底是个男人,在花钱这事儿上也有自己的脾气。要是碰到真正急需的东西,他也不心疼,宁可多花些钱买个踏实,可绝对不会去买那些看着便宜但实际上没什么用的玩意儿。你看,海天在咱们这儿住了这么久,从来没跟咱们计较过金钱上的事儿。他心里明白,这账一旦算起来,亲情就容易变得生分了。可咱这孩子,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在这儿吃穿住用,虽说没提过给咱交生活费这茬儿,但我也清楚,他绝不会因为自己的花销,从咱们这儿拿走一分钱。这段时间,我瞅见他收到过几次汇款单,想来他父亲依旧每月按时给他汇钱,而且数目还挺可观。我估摸这两个月,他省下了在学校食堂吃饭的钱,再加上这些汇款,手头就宽裕了些,怕是都用来添置那些新书了。”

婉清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手臂高高扬起,带着几分嗔怒与急切,不轻不重地在我的胳膊上拍了一下,话语像连珠炮般迸出:“哎,你这老头子,今儿个这嘴里怎么尽蹦出些糊涂话?生活费?亏你说得出口!自个儿的孩子在家里住着,还提什么生活费?你瞅瞅哪家养孩子不是大把大把心甘情愿地往外掏银子?你倒好,怎么着,海天天天在这灶台上忙里忙外,给咱们变着法儿地做饭,脏衣服抢着洗,屋子里拾掇得干干净净,把咱俩伺候得那叫一个无微不至,咱们还能昧着良心让他交生活费?这是养儿子呢,还是把孩子当成免费的长工使呢?地主资本家都不见得有你这么狠心、这么会算计!别人家的孩子,整日在家游手好闲,就知道白吃白喝,还时不时地伸手向父母要钱,可咱这宝贝儿子呢?起早贪黑,忙得脚不沾地,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他吭过一声吗?这么好的孩子,咱们要是还想着让他交生活费,咱这老两口还是人吗?还配得上他那声亲亲热热的‘爸妈’吗?养儿子就得拿出养儿子的担当和样子来,该花在孩子身上的钱,咱就得大大方方地花,眉头都不能皱一下!”婉清越说情绪越是激动,脸颊像是被火烘烤过一般泛起淡淡的红晕,胸脯也跟着剧烈起伏,那眼神里,满是对我的嗔怪,又透着对海天深深的疼惜与爱护,仿佛海天就是她的命根子,容不得半点委屈和伤害。

“哎呀,你这是急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要让海天交生活费了?”我一脸委屈地辩解道,脸上的褶子都快皱成一团,“我这不是怕你多想,跟你念叨念叨嘛。我是说,海天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他就是怕跟咱们之间因为钱的事儿生分了,所以从来都没在咱们面前提过这档子事。说实话,我还真怕他哪天脑子一热给提出来。你想想,这一旦说开了,原本热热乎乎的一家人,那不就得变得客客气气、生分疏离了?我是他爹,他的心思我能不清楚?我能不心疼他?这孩子,自己省吃俭用,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书了,平日里出出进进就那么几件旧衣服,都舍不得给自己添件新的。我每次瞅见,心里就跟被猫抓了似的,难受得紧。我还能狠下心肠让他掏生活费?我是那样的人吗?”

“呸!这三个字就不该从你脑袋瓜里冒出来!”婉清狠狠地啐了一口,脖子一扭,赌气似的把身子转到另一边,背对着我躺了下去。过了许久,她才像是叹了口气般开了口,声音悠悠地在夜色里飘荡,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跟我交代:“不过,这钱的事儿还真不能提,一旦说出口,那股子热乎劲儿准得变凉,生分是迟早的事儿。所以啊,海天不伸手跟咱要,咱也别上赶着硬塞。咱就时刻留意着,他缺啥少啥,心里惦记啥,就算嘴上没吭声,咱也得揣摩透了,悄没声地给他置办齐整。还有但凡瞧见啥东西,一眼瞅过去就觉着跟海天特般配,这孩子保准稀罕,那就别犹豫,直接拿下。别人家养孩子不也都这么养吗?咱海天差哪儿了?另外,有了海天,生活标准只能往上提,不能往下落。咱俩以前偶尔对付一口没啥,现在有孩子在身边,一顿饭都不能含糊。等我这脚伤利索了,一定得好好给咱儿子补补身子。你瞧瞧,这些日子他忙里忙外的,都瘦成啥样了。他身上哪怕少了一两肉,我这心就跟被刀绞似的,疼得直抽抽。咱俩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宝贝儿子,那是老天爷给咱的福气,可不能让他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好好好,咱就这么办。”我侧过身来,朝着婉清的背影轻声说道,声音中满是感慨与认同。然后,我伸手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婉清的肩头,仿佛这样就能将我对她和海天的心意一并传递过去。“老伴儿,你说得对。以后咱多留个心眼儿,把海天照顾得妥妥帖帖的。咱自个儿的儿子,咱不心疼谁心疼?”说罢,我轻轻拍了拍婉清的肩膀,试图安抚她略显激动的情绪,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一定要和婉清一起,为海天撑起一片温暖的港湾,让他在这里感受到家的温馨与安宁。

婉清的身躯微微一颤,。她依然没有回头,只是悄然探出手臂,温柔地握住了我拍着她肩膀的那只手。

就这样,婉清每天在海天的陪伴下练习行走,腿脚越来越灵便。二月底,她的脚伤经过精心调养彻底痊愈,长期以来营养不良的状况也得到显著的改善。于是,她毫不犹豫地“罢黜”了海天在厨房的“职位”,坚决终止了他的一切家务劳作。“这家务本就是我该做的事儿,结果这三个月净让你里里外外地忙活了。如今妈脚好利索了,你呀,从现在起就踏踏实实地歇一阵儿,爱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家里的事儿甭操一点儿心,也让妈给你好好露一手,尝尝妈的手艺到底咋样。”婉清边说边利落地从海天身上解下围裙,系在自己腰间,然后轻轻推搡着海天,把他往厨房外赶。

海天拗不过婉清,只好从命,走出厨房时还不忘回头叮嘱:“妈,您要是累了可千万别逞强啊,有需要帮忙的就叫我。”

婉清一边利落地摆弄着厨具,一边笑着回应:“知道啦,知道啦,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快去忙你的。”说罢,手上的动作不停,眉眼间满是不容置疑的自信与慈爱。

从那一天起,婉清再次独揽所有的家务活。尤其一日三餐,她几乎掉着花样给海天做,每次端上餐桌的饭菜都让海天惊叹不已。“妈,这味道绝了呀,真不愧是您的手艺呢!”他一边夸一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一改平日在餐桌上的斯文,盘子碗都吃了个底朝天。

看着他这副贪吃的模样,婉清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她亲昵地揉了揉海天的头发:“好吃就敞开了肚皮吃,这段日子可把你累坏了,妈必须得给你好好补补身子。”

“您这么补可不行!”海天嘴里塞着饭菜,含糊不清地提出抗议,“您想想,谁能抵挡的住您美味的诱惑?照这样吃下去,不出一个月我准胖得跟个皮球的。我可警告您,妈,如果我变成大胖子,就要您负责!”

“成,儿子!妈就负责到底了!”婉清眼角眉梢尽是笑意,眼角的鱼尾纹都透着宠溺,“除非你是怕胖了以后找不着女朋友,其余什么责任妈都给你担着好不好?”

海天的身子猛地一僵,嘴里的饭险些喷出来。他忙不迭地用手捂住嘴,用力咽了几下,好不容易才把那口饭咽下去。“妈!您开什么玩笑?”他佯装镇定地抱怨,可泛红的耳尖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些许尴尬与无措,“这……这都哪跟哪啊!”

“妈这可不是拿你打趣儿,”婉清敛去了方才的促狭神情,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你呀,也到了该琢磨这事儿的年纪了。前些日子没听你爸念叨吗?他对我动心思的时候,差不多也就你现在这般大。所以呢,要是遇着合适的姑娘,你就大大方方跟人家处着,一时半会儿没碰上也不打紧,咱慢慢寻摸,总归得寻个可心的姑娘不是?依我看,就我儿子这模样、才学、人品,只有咱挑人家的份儿,哪轮得到旁人来挑咱?就像你爸讲的,整个北大的姑娘,随你挑拣。如今没瞧上对眼儿的也没关系,下一届、下下一届保不齐就有让你心动的呢!你刚大一,日子还长着呢。我跟你爸就想让你知道,我俩打心眼儿里相信你能把自己的感情问题处理好,绝不插手,也不拦着你找女朋友。不管你领哪个姑娘回竹吟居,我和你爸都打心眼儿里欢迎。别怕竹吟居门槛高,我儿子看上的姑娘,那肯定够资格迈进咱这竹吟居的大门。”

我在旁边也点头表示赞同:“海天,你母亲的这番话也是我的心声。我们深知这份情感于你而言意义非凡,也相信你定会慎重以待,不会轻易交付。倘若你在抉择之际有所犹豫,需要我们从旁协助、提供些许经验之谈,尽可直言,我们自当竭尽所能为你参谋。但无论你倾心于谁,最终做出哪种决定,我与你母亲都会给予充分的尊重和支持。所以,孩子,你就依从本心,大胆地去描绘、去勾勒你心中爱情最美好的模样吧。”

海天脸上的窘迫慢慢褪去,呼吸也开始变得平稳,眼神中多了几分思索与感动。待我们讲完,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脸上满是真诚与坦然。“爸,妈,感谢你们的理解和支持。”海天的声音平和却充满真诚,“你们的话让我深感温暖,其实对于感情,我一直在等待那个能真正与我灵魂相契的人。我心里明白,这种事急不得,也乱不得。但有你们在背后默默支持,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我会带着你们的这份心意,从容地等待爱情的降临,不慌不忙,不强求不将就,待缘分到来时,我自会紧紧把握。”

说着,他的眼神望向远方,透露出一种宁静而坚定的力量,之前的窘迫已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成熟与从容交织的独特气质。我和婉清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与释然。而后我们又一同将目光温柔地投向海天,眼神中满是对他未来幸福的默默祝福。

假期已然接近尾声,学生们也开始陆续返校。于是,我和婉清便与海天讨论起新学期他的住宿问题。我们心意相通,斩钉截铁地要求他即刻搬出宿舍,入住竹吟居,全然没有给他留下一丝商量的余地。我神色严肃,语气也前所未有的强硬:“海天,这事儿没什么可商量的。我和你妈在燕园生活了大半辈子,就没听说过哪家孩子考上燕大和北大,自家就在燕园里头,还跑去住宿舍的。你瞧,我和你妈这二十多年来,日子过得冷冷清清。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能和孩子朝夕相伴,你却还要住宿舍,这不是让我们寒心吗?你想想,往后你步入社会参加工作,再成家立业,分给我们老两口的时间还能有多少?眼下这几年,正是咱们一家人好好相处的时候,你不好好珍惜,还打算等到什么时候呢?所以,就这么定了,你就安心住在竹吟居,不用有其他想法。”

婉清也在一旁附和道:“海天,你爸说得在理。你若还把竹吟居当作自己家,把我们俩当父母,就不该在咱家就在燕园的情况下,还花钱去住宿舍。你瞅那宿舍,一间屋子硬塞六个人,巴掌大点儿地儿,又窄巴又邋遢,乱得没处下脚,看个书都不安生。到了十一点‘啪’地就熄灯,你想加个班写点东西,还得拿厚床单把床围个严实,跟做贼似的,哪有在你自个儿的西厢房舒坦?我知道你都交了一年的住宿费了,回头让你爸去跟学校说说,能退半年是半年,估计也不是啥难事。这钱省下来,买几本好书也行啊!就算退不了,咱家也不在乎这俩钱,大不了让那床铺空上半年。你回竹吟居住,冷了热了的我们也好有个照应,省得我俩老担心你。这不比花着钱在那儿活受罪强百倍?”

见我们态度这般坚决,海天便未再坚持。实际上,我能感觉到他对我们老两口以及竹吟居一直怀着深深的眷恋之情,而且想必他也不愿再回到那脏乱的宿舍环境中。次日,他便将宿舍里的个人物品全部搬到了竹吟居。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那些物品里竟有一把九成新的古典吉他。

“怎么?海天,你还会弹吉他?”我略带诧异地问道。

“谈不上会,就是跟着学过一阵。”他有些腼腆地挠挠头,接着说道,“我们宿舍有个男生吉他弹得特好,名声在外,时不时就在宿舍弹上几段。我被他吸引住了,就跟着他学起吉他来。不过也就学了不到两个月,他就不肯教我了,说我基础的东西都掌握得差不多了,往后主要靠自己勤加练习,还打趣说照这势头练下去,没准过不了多久就超过他了。那时候我手头不宽裕,用的是从旧物市场淘来的一把破吉他,能凑合着练手就行。后来我拿那块梅花表换了三百元钱,其中两百拿去买书,剩下一百就买了这把吉他。可还没弹上几天,妈就不小心脚踝骨折了。我一门心思扑在照顾妈上面,根本没时间碰吉他,就这么把它扔在宿舍角落里,一放就是三个月,也怪冷落它的。”

“哦,这样啊。”我听着,脑子里突然闪过一段回忆,“是不是那个跟你在新年联欢会上一起表演的同学?”

“对,就是他。”海天点了点头,“他一开始想跟我来个吉他合奏,可我都一个多月没摸过吉他了,哪敢上台献丑?没办法,这才改作我唱歌,他伴奏兼伴唱。这不,现在家里也没什么事要我操心了,这开学后功课想必也不算太忙,爸妈要是不嫌吵,我就想把吉他再捡起来好好练一练,也不枉费先前下的功夫。”

“没问题!”婉清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脸上满是欢喜,“海天呐,在咱这小院儿里头,你啥时候想弹就弹,弹到啥时候都成!咱这竹吟居,四面儿都是竹林子,就算你大半夜的弹,也吵不着旁人。而我跟你爸啊,就爱听你弹,甭说是弹吉他了,就是弹棉花,我们都觉着好听!”

海天一听,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脸上的担忧一扫而空:“行,有您和爸这话,我这心里就踏实了。以前在宿舍练琴的时候,还得小心翼翼地挑时间,生怕吵着室友,这下可好了,在这小院里可以尽情弹了。说到底,还是在自己家好啊!妈,您放心,您儿子那水平,还差不到弹棉花的程度!”

此后,竹吟居的小院就时常萦绕着吉他琳琳琅琅的旋律。起初,海天只在自己的西厢房里弹奏,那旋律听来确有些生涩犹疑,像是在试探着这片宁静的空间,音符间偶尔的停顿与错杂,似雏鸟初飞时的跌跌撞撞,却也带着几分质朴的真诚,在青竹的枝叶间婉转徘徊。但没过几日,那旋律便渐渐流畅若山间清泉,叮叮咚咚地跳跃着流淌而出。于是,他开始来到院子里弹奏,灵动的音符交织成一曲曲轻快的旋律,于小院的每一处角落翩跹起舞,引得竹叶沙沙作响,似在与之轻声应和。时而,吉他声中还会融入海天那低沉且富有磁性的嗓音。他吟唱的多是婉转动人的外文歌曲,法语的浪漫、西班牙语的热情,都洋溢在旋律之中,偶尔夹杂一两首英文歌也是别具风味,想来是一边练习吉他,一边借此温习外语。那嗓音仿若夜空中深沉的晚钟,一下一下沉稳地撞击着人心,又似微风吹拂湖面泛起的涟漪,轻柔地波动着听者的心弦,让人不禁沉浸其中,思绪也随之飘远,仿佛被带入了一个充满诗意与梦幻的远方世界。久而久之,这琴声与歌声宛如一种无形的羁绊,将我和婉清紧紧缠绕。到后来,若是夜晚少了他的几曲弹唱,我俩便如同置身于空旷寂寥的荒野,难以安睡。仿佛只有伴着这美妙的音乐,竹吟居的夜才是完整的,我们的心灵也才得以在这温柔的旋律里栖息、沉醉,不舍醒来。

二月二十八日,是学生返校的最后一日,也是海天十九岁的生日。这个特别的日子,是我从张万斌的学生情况登记表中查到的。我未曾询问过海天以往家里给他过的是阴历生日还是阳历生日,这孩子太敏感,稍有询问便能猜出我们的意图。巧的是,今年的阴历和阳历日期与十九年前完全相同,于是我和婉清提前一周便开始悄悄地准备起来。当日下午,趁着海天去班级报到的时候,婉清便在厨房大显身手。待海天回到家时,饭桌上早已摆满了一大桌丰盛的菜肴,其中有半数是婉清精心烹饪的南方菜。饭桌的正中央,摆放着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和一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长寿面。蛋糕上并无过多华丽的装饰,仅有着一片蔚蓝的大海和一只白色的帆船图案,上面简简单单地写着“一帆风顺”四个字。婉清已经在蛋糕上插好了十九支红艳艳的蜡烛,只等“寿星”归来将其点燃。而那碗长寿面,则是地道的老北京打卤面。婉清将面抻得又细又长,又匀溜又筋道,再浇上又香又浓的卤汁,里面有香菇、口蘑、木耳、虾仁、黄花菜、玉兰片,色泽诱人,仿佛流动的“金绞蜜”琥珀一般,仅是看着,便让人垂涎欲滴。我和婉清满脸笑意地伫立在饭桌旁,眼睛紧紧盯着门口的方向。当海天的身影映入眼帘的那一刻,我俩就像被触发的机关,几乎在同一瞬间脱口而出:“儿子,生日快乐!”

话音刚落,我心里就“咯噔”一下,一时间竟觉得有些滑稽,脸颊有些发热。谁能想到,我和婉清这两个已过知天命之年,在讲台上挥洒自如的北大教师,为了这简单的四个字,居然像两个初次登台、紧张懵懂的小学生一样,反复排练了十多次,结果临到用时,还是显得生硬和不自然。更令人窘迫的是,这句话一出口,我俩就像被定格的木偶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脑子突然一片空白,事先准备好的那些寒暄和叮嘱,像是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竟完全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些什么。无奈之下,我们只能像两个无助的孩子,再次将目光投向海天,期待他能打破这略显尴尬的僵局。

海天的脚步猛地顿住,整个人瞬间呆立在原地,眼睛死死地盯着屋内的景象。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后,他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眼眶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变红,鼻翼微微地翕动着,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攥在一起,终于,他的目光缓缓上移,看向我和婉清,眼中的感动如汹涌的潮水即将决堤。他的嘴唇抖动着,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暗哑的声音:“爸!妈!我自己……几乎都忘了,你们居然……还知道,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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