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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番外:苏文(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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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一夜春风拂过,突然间,所有的阴霾都被吹散,所有的烦恼都被消融,所有的压力都被卸下,所有的缺失都被弥补,所有的角落都被希望的晨曦照亮,所有的空隙都被温暖的爱意填满,所有的遗憾与失落都被美好的现实慰藉。

窗外,北风依然肆虐,空气依然寒冷。可是在我们心中,阳光却带着满满的热情,温暖了每一个冰封的角落;春水带着盈盈的活力,解冻了每一寸沉睡的土地;泥土带着勃勃的生机,滋润了每一株萌发的草芽;花朵带着艳艳的色彩,装点了每一段人生的旅途。生命中最灿烂的日子,就这样携着缤纷的色彩、伴着悦耳的旋律,欢欢喜喜地来到了我们的身边。

每一天似乎都充满生机与活力。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轻柔地洒在脸上,唤醒的不只是沉睡的身躯,更是对新一天的热切期待。而最令我们期待,最慰藉我们心灵,让我们感到无限温暖的,无疑是那一声声宛如天籁般的,自然而亲切的“爸妈”。

“爸!妈!院子打扫好了,我先去买菜,早饭等我回来做啊!”

“爸!您第一节有课吧!正好我也要去上课,咱俩一起走,上完课后我接您回来。妈!您在家里可别乱动啊,有什么事等我和爸回来再说。”

“爸!妈!我回来了!今天天气可够冷的,我再给您俩的炉子里添几块煤吧!”

“妈!您那壶茶喝完了吧!我再给您泡一壶好不好?”

“爸!咱家书房里有没有《周易正义·孔疏》啊!今天何老师上课时提到了这本书。之前我也读过,就是里面的观点有点玄,有几处我没弄太透。晚饭后咱俩探讨一下如何?”

“爸!妈!明天冬至,咱们吃饺子吧!您二老想吃什么馅的?”

“爸!妈!我回西厢房了,有事叫我啊!晚安!”

……

这一声声爸妈,洒在竹吟居的每个角落,是那样随意而坦然,带着一股自然而然的诚挚与依恋,每一声都将家的味道与温暖在空气中弥漫,仿佛失落岁月里意外寻回的稀世珍宝,珍贵得令人心颤。婉清就曾悄悄对我说:“你说,咱俩刚成婚那阵儿,我给公公婆婆改口叫爸妈,虽说之前在竹吟居都住了好几年了,可冷不丁一叫,嘴皮子就是不听使唤,愣是叫岔了好几回。可咱海天,打管咱俩叫爸妈起,就一次没错过,喊起来那叫一个顺溜儿,就跟他自打落地就这么叫,叫了一辈子没改过口一样。你说这一声声爸妈,听着咋就那么得劲儿呢?我这心里啊,越听越美,听多少遍都不带腻味的。”

我扭头看着婉清,她那原本略显苍白的面庞如今像是被一层柔和的光晕笼罩着。眉梢眼角透着藏不住的笑意,眼角的细纹都好似被这满心的欢喜熨平了几分,嘴唇微微上扬,带着一抹淡淡的、幸福的弧度,脸颊也泛着淡淡的红晕,像是春日里盛开的桃花瓣。我知道,自从海天叫了那声爸妈后,婉清就如同被注入了一股神奇的力量,整个人都换了个模样。尽管脚伤仍限制着她的行动,使她至今无法下床,但那精气神却全然不同往昔。她不再有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态,更将“让脚上好得慢一点,好不了也无所谓”的奇怪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巴不得脚伤在明日就彻底痊愈,好再次揽过所有的家务活儿,让海天能妥妥地歇上一歇。“这孩子这段时间累得像个陀螺似的,我可不忍心拖累他一辈子。”婉清目光中满是慈爱与疼惜,“我心里一直琢磨着给他弄点好吃的补补呢。你瞧瞧,他呀,除了那顿饺子,就没吃过我亲手做的饭,净忙前忙后的给咱俩弄吃的了。哪有当儿子的没吃过妈亲手做的饭的?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你就不怕他哪天不叫咱爸妈了?”我含着笑意打趣道。

婉清“噗嗤”一声乐了,那笑容里满满当当都是自信与笃定:“这天底下哪有当父母的,担心自家孩子不叫自个儿爸妈的事儿啊?咱这宝贝海天,我心里可跟明镜儿似的。他这人呐,要么不叫,这一叫就是一辈子。什么血缘不血缘的,在他心里头,咱就是他亲爹亲妈,他就是咱的亲儿子,这可是板上钉钉、天经地义的事儿。甭说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带改辙儿的。”

我不禁暗暗点头。的确,海天这孩子一旦认准了某种情感,便会毫无保留地全身心接纳与投入。我知道,自从他紧紧拥住我们,深情喊出“爸妈”的那一刻,就已然将我与婉清视作亲生父母,全心全意地融入了这份特殊的天伦情谊之中。那象征着家庭关系最深层次联结的,世界上最动听的称呼,他在竹吟居内叫得酣畅淋漓,出了竹吟居同样叫得大方自然、亲切热忱。就在他首次喊我们“爸妈”的次日,他来到文史楼接我。那时我刚给大二的学生上完课,他一路径直走上讲台,利落地替我收拾好东西,然后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仿若与生俱来般自然的神情,轻快地说:“爸,咱回家吧!”

谁都没有想到,我竟会在不经意间忘了关闭讲桌上的麦克风。于是,他那一声“爸,咱回家吧”,就这样通过扩音设备,清晰而响亮地回荡在整个教室。教室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喧哗吵闹都瞬间消失,那些还未离开教室的学生们,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我们,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诧异。那突如其来的静谧,让我不由得感到一阵窘迫与尴尬,下意识地迅速关掉了麦克风。只有海天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神色依旧那般从容。他有条不紊地帮我穿上大衣,动作轻柔而细致,又为我戴好帽子和手套,随后,仿若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自然而然地揽住我的肩膀,在众人那仍未回过神来的一片沉寂之中,稳步向教室外面走去。

终于,当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带着满心疑惑与些许试探问道:“章海天,你叫苏老师什么?你……什么时候认他为爸爸的?”

海天微微转过头,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慌乱与不安,甚至都没有去寻找那个发问之人究竟是谁,只是用他那低沉的,带着磁性的声音平静地回答:“他就是我爸爸,什么时候都是。”

说罢,他转过头,揽着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没有理会身后一道道震惊诧异的目光,也未曾留意到我眼角悄然涌出,又被偷偷拭去的泪水。

就这样,我与海天父子相称的消息如一阵疾风,短短一日间便席卷了中文系的每一寸土地,其风声之劲,连其他院系的师生也有所耳闻。接下来的几天,不管是在文史楼、五院,还是校园的其他地方,只要我们一现身,总会被一道道审视的、疑惑的、研判的目光紧紧缠绕。置身其中的我,心底难免泛起丝丝局促与不安。而海天却似浑然未觉,依旧气定神闲,泰然处之。在众人的目光中,他对我的亲昵有增无减。那一声声清脆响亮的“爸”,毫无顾忌地在人群中炸开,听起来是那么亲热而自然,仿佛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我们父子间的情谊才是最值得珍视的。他会穿过人群,兴高采烈地向我跑来,拽住我的衣袖微微摇晃,嘴里还念叨着一些生活里的小事情;有时他会大大方方地挽起我的手臂,或者亲密地搂住我的肩膀,与我并肩走在校园的小道上,一路上的话语就像涓涓细流,源源不断地淌入我的心田,让我真切地感受到那份浓浓的父子情。如果是骑自行车,他依然让我坐在后座,稳稳当当地载着我前行。碰到老师和同学好奇地询问,他总是毫无忸怩之色,高声回应“回家”“送我爸去趟五院”之类的话,仿佛他已经在燕园住了一辈子,叫了我一辈子的“爸”一样。那自然流露的真情,仿若春日暖阳,融融洒洒,轻易穿透周围那一道道或惊或疑的目光,直直照进我的心底,驱散了心中丝丝萦绕的局促不安,让我彻底融入这份至纯至性的父子深情之中。于是,我也会贴心地为他抹去额头的汗珠,轻轻地整理他微皱的衣领,和他一起坦然地在人群中穿梭,像往常一样和熟人打招呼。甚至当遇到他不认识的老师时,我也会以父亲的身份为他介绍:“海天啊,这是哲学系德高望重的汤一介教授,也是咱们系乐黛云教授的老伴儿,来,快向汤伯伯问好!”海天会礼貌又大方地鞠躬问候:“汤伯伯好!常听我爸爸说起您,今日有幸得见,实乃晚辈之福。”而对方在短暂的惊愕过后,也会回以爽朗的笑声:“哈哈,原是震动北大的章海天!果然不凡,颇有乃父之风,少年可畏啊!”每当听到这样的夸赞,我们父子俩就会默契地相视一笑,心中满是欢喜与自豪,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我们之间深厚的父子情谊和无尽的温暖。

或许是我与海天之间坦然相处的模样,尤其是那父子般亲密无间的情感流露,在不经意间感染了周围的人。中文系和北大的老师们震惊过后,很快恢复了平静与坦然,不仅认可了海天“家属”的身份,一些关系较近的老师在见面之际,还会满怀真诚地向我道贺,那一声声祝贺里,满是对我们关系的接纳与祝福。当然,偶尔也会穿插几句诙谐幽默、无伤大雅的调侃。记得岁末之际,中文系给每位老师发了一批年货。我闻讯后前往五院领取。刚进走廊,就看到大家已经排起长长的队伍。人虽多,我却一眼看到了海天高大的身影。他排在队伍的前列,已经快到门口了。负责发放年货的小董正跟他攀谈:“哟,海天来了。你爸呢?怎么没和你一块儿来?”

“我不太清楚,应该在家吧。”海天摇了摇头,平静而自然地说,“我妈身边不能长时间没人照顾。我在回家路上碰到王福堂老师,听他提及此事,便随他一同过来了。”

“哦!”小董点了点头,然后又担忧地看了看身后那堆得像小山似的年货,“今天的东西可不少,你一个人能拿得了吗?

“没事,拿不了我就多跑几趟,权当锻炼身体了。”海天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不经意一扭头,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爸,您什么时候来的?”

“排半天了吧!”我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故意沉着脸说,“你看看,还有几天就要考试了?不赶紧回家复习功课,倒跑这儿来排队。耽误了时间,回头熬夜去补,你就不怕你妈心疼?”

“哟,老苏啊,这才当了几天爹啊,就急着训儿子了?”不远处的老何忍不住调侃道,“你家海天还用的着复习?那不是浪费时间吗?我掐指一算啊,这次期末考试他准保又是第一,说不定还能拿个大满贯。他但凡手下留情,少拉别人几十分的差距,其他学生都得把他当菩萨供起来,天天阿弥陀佛地念着感恩呢。”

“何老师,您这话可就不对了!”我还没来得及回应,海天就迫不及待地抢着说道,“我爸可不是才当了几天爹,他一直都是我爸,他说我几句,那是理所应当的。而且,我也不像您说的那么厉害,我爸说得对,我要是不赶紧复习,肯定考不出好成绩。”

这一番话顿时把大家都给逗乐了。王福堂边笑边说:“看看,父子就是父子。上天注定的缘分,哪能是咱们三言两语就能给拆散的。老苏,你好福气啊!不过,你该不会是打算既认儿子又收学生吧!我听说,你家婉清可是铁了心要让你那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宝贝儿子拜到你门下求学呢!”

“说的没错。”严家炎主任不知何时从他的主任室踱步而出,“你们是不知道,婉清出院后的第二天,我偕同理群,代表中文系前往竹吟居探望慰问。他家婉清看我那眼神啊,不说像看阶级敌人那般,起码也跟防贼似的。但凡我多瞅海天两眼,多跟他说几句话,她都如临大敌,好像生怕下一秒我就会使什么手段把海天给拐跑了。”

“哈哈!”走廊里再度回荡起一阵开怀的笑声。我和海天都有些不好意思,海天还试图为婉清辩解几句:“严主任多虑了。我妈并非故意针对您,她是怕我不懂事,哪里做得不好失了礼数……”

“行了,海天!别替你妈找借口了。”钱理群笑着打断了海天的话,“你要是还不懂事,那整个中文系就找不出懂事的学生了。那天的情形我可全瞧在眼里,严主任说的简直精准到了头发丝儿!特别是严主任跟你商量哪天给你补课的时候,你妈脸上那副警惕和戒备的模样,我现在就算闭着眼,都能在脑海里清晰地描绘出来,就好像严主任不是要给你补课,而是要把你拐到外太空去,让你们母子从此分离,天各一方似的。”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海天也腼腆地低下头,嘴角噙着笑意,脸颊也悄然泛起了红晕。严主任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海天,不用害羞。母子情深,那个母亲不护犊?我们都理解。不过今日看来,这儿子护着爹妈,也是毫不含糊啊!”

大家纷纷笑着点头称是,我也笑了起来,心中那份尴尬已被身为父亲的骄傲和得意所替代。接着,我拉过海天,温柔地摩挲着他的头,面向走廊里一众中文系老师,神色郑重地说道:“诸位,我坦言,海天无疑是极为优秀的孩子。身为父亲,我衷心感激大家一直以来对他的关心与照拂。方才严主任和理群提及之事已属过去,即便如此,海天能够作证,我始终未曾有过劝说他拜入我门下的只言片语。”见海天不假思索地点头认可,我又继续说下去,“现在,我代表我们夫妻俩向大家表个态,我的儿子今后要选择哪个专业,哪位导师,走那条学术研究道路,皆由他自行定夺,我与他母亲绝不横加干涉。当然,若他执意选择我做导师,我也不会拒绝。但倘若他钟情于其他专业或导师,我们也不会勉强。”

话音刚落,走廊里好多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连严主任都深吸了一口气。张少康和王理嘉两位主任居然同时脱口而出:“老苏,此言当真?”

“二位主任,你们就放心吧!”海天抢在我前面接过了话茬,“我爸说话,哪有不算数的?”

“瞧瞧,这又护着他爹了吧?”刚领完年货的王福堂转身轻拍海天的肩膀,继而笑着对我说道,“老苏,轮到你们了,赶紧带着你儿子领年货吧。不然,又该怪我们耽搁你儿子那宝贵的复习时光了。”

一句话又引出一阵善意的笑声,似乎空气中都弥漫着温馨与欢乐。在众人理解与祝福的目光中,我和海天顺利领取了年货。年货的数量的确颇为可观,海天自行车的车筐被塞得满满当当,车把上也挂了好几袋物品,后座上更是叠放着两个大箱子。即便如此,我手中仍拎着两条鱼和一只鸡。海天只能推着车,与我一同缓缓向竹吟居走去。

“爸,您和我妈之前不是一直惦记着让我跟您学古代文学吗?今天怎么改主意了?”海天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深邃的眼眸望向我,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

我不禁一愣,下意识地反问道:“怎么?你这都看出来了?”

海天脑袋微微一偏,朝身后的五院方向俏皮地努了努嘴:“那些老师们都看出来了,我又不是傻子,还能看不出来?”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也是。就你妈那直性子,心里头藏不住一星半点儿的事儿,所有的情绪和想法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你要看不出来才怪呢。海天,不瞒你说,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萌生了要收你为徒的想法。那感觉很奇妙,不仅仅是一个老师对优秀学生的那种欣赏与喜爱,还缠绕着一种难以言喻、仿佛前世就有的亲近感。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咱们仨相处得越来越融洽,这感情啊,也像藤蔓一样肆意生长,早已突破了师生之间那层界限,变得如同家人般亲密无间。那时你或许还没有明晰这份情感,但我和你妈心里是清楚的。只是,多年来那种求而不得的心酸与无奈,就像一片阴霾,一直笼罩在我们心头,让我们不敢去奢求这份看起来是遥不可及的渴望。那段日子里,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盼着你能成为我的学生,这样你留在我们身边的时间就会更长一些。所以你妈才会像一只守护幼崽的母兽,对每一个试图把你纳入门下的老师都充满了敌意,生怕一个不小心,你就被他们抢走,离我们而去了。但即便如此,我们也始终坚守着底线,没有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你,不愿让这份沉甸甸的期望成为你肩上的负担。如今好了,不管你将来踏上哪条专业道路,师从哪位导师,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宝贝儿子,一生都与我们紧紧相连,再不会分开。所以啊,我和你妈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彻底放手,绝不干涉你对人生道路的选择。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你有权决定该怎么走,我和你妈就安安心心当好你的坚实后盾,让你知道不管遭受怎样的坎坷挫折,总会有一个温暖的港湾接纳和保护你,让你疲惫的心灵有处可依。”

海天静静地听着,深邃的双眸变得专注而动容,嘴角渐渐收起了那丝似有若无的笑意,表情愈发凝重,眼眶也微微泛红,像是被这深沉的情感所触动。待我说完,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微微滚动,像是在努力咽下心中翻涌的情绪,随后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爸,我懂了,我会好好走自己的路,也会一直守着咱们这个家。”

我的眼眶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潮,心里像是被一股暖流缓缓淌过,那是一种欣慰与感动交织的滋味,是多年的期盼终于尘埃落定后的踏实与安心。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伸出手,帮他仔细正了正后座上的两个大箱子。然后,我与他并肩,一同向着竹吟居——那个充满爱与温暖、承载着我们共同回忆与未来希望的家走去。

这样的日子,每一天都满溢着幸福的味道,每一天都流淌着温馨的韵律,每一天都在平凡中绽放着独特的光彩。我对摄影的热情再度高涨。只不过镜头彻底改变了方向,不再关注别人家的孩子,所有的焦点都凝聚在自己的儿子身上。不管是他在竹吟居书房中静心研读,在暖黄灯光下伏案疾书,在厨房灶台边精心烹饪,还是在未名湖畔畅快奔跑,在校园小路悠然骑行,我都迫不及待地想用相机留存这些珍贵的瞬间。甚至有好几次,我悄悄来到海天上课的教室外,透过那扇门玻璃,偷偷捕捉他全神贯注听讲或是与老师同学热烈互动的模样。一次在现代文学课上,当他和同学们正为鲁迅的文风争论不休时,我因拍摄太过入迷,身体一时失控,撞开那扇虚掩的门,一个踉跄闯进教室。一时间,一屋子的学生都惊愕地转过头来望向我,正在侃侃而谈的海天也瞬间愣住,脸上露出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眼神中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与无奈。而我则尴尬地站在原地,手忙脚乱地想要解释,却又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

站在讲台上的钱理群连忙过来解围:“哟,苏老师啊!又来为校报拍摄素材呢吧!下次大可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大大方方进来拍就好,别总觉得会不好意思打扰我们上课。学校的工作总归是要开展的嘛!海天,你接着说,不用管你爸,让他随便拍。”说着,他还冲着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别忘了给我也拍一个镜头啊!”

海天张了张嘴:“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周围同学也大眼瞪小眼。片刻后,一个女同学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也忘了你说到哪里了。”

钱理群无奈地朝我耸了耸肩膀。我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忙说了几句抱歉的话,灰溜溜地走出了教室。在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再次把头探进来说:“海天,我记得你最后一句话是‘那个时代需要的是直面惨淡人生的勇士,而不是风花雪月的文人。’”。

话一出口,教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那笑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散了尴尬的阴霾。连站在台上的钱理群都乐不可支,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指着我调侃道:“苏老师,您这可真是‘神来之笔’啊!”海天则带着一个半是尴尬半是无奈的苦笑说道:“爸,您这记性比我还好啊!”

当晚,一家人围坐在竹吟居的饭桌前吃晚饭时,海天终于忍不住,像个告状的孩子一般,将白天课堂上那尴尬的一幕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婉清,说完还不忘大吐一番苦水:“妈,您看,我本来就不太习惯照相,我爸可好,整天拿个相机左一张右一张地给我拍照,在家里拍拍也就罢了,还跑到外面去拍,如今又在我们的课堂上来这么一出,让我和他都尴尬得不行。您说说他这样合适吗?”他边说边皱着眉头,话语里满是无奈与委屈,眼睛还时不时地瞅瞅我,那神情,活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在向母亲讨要一个公道。

“哟,海天,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我缓缓放下手中筷子,挺直了腰板,理直气壮地说,“我承认,今天这一档子事是有些不妥,不过也是事出意外,我本无意打扰你们上课的。你设身处地想一想,身为父母,哪个不想给自己的孩子多拍些照片?恨不得把孩子的一颦一笑都记录下来才好呢!我已经错过了你的童年和少年时光,现在多拍几张照片,难道不应该吗?”

“是啊,海天,你也别埋怨你爸了!”婉清也放下筷子,侧身面向海天,脸上带着一抹理解的浅笑,眼神中满是温柔与怜惜。她轻轻抬手,慈爱地揉了揉海天浓密的黑发,轻声劝慰道:“您爸这人呐,以前就是因为家里没个孩子,他心里没着没落的,才一股脑儿把心思都放在这摄影上头。那时候,他最乐意拍的就是北大那些年轻的学子们,就跟着了魔似的,快门咔嚓咔嚓一个劲儿地按,咋拍都拍不够。其实我心里明白,他就是想从那些孩子的眉眼间、笑容里,幻想出自己孩子该是啥模样。可拍来拍去,到底还是别人家的孩子。每回他把那些照片送出去,我都能瞧出他眼神里藏着的失落。瞅着他那表情,我心里头也不是滋味儿。现而今,咱老两口好不容易有了你这么个宝贝儿子,他能不激动?能不稀罕?就盼着能多拍几张你的照片,把以前那些没机会记录自家孩子成长的遗憾都给补上。你就多担待着点儿,别跟他较这个真儿啦。”

海天静静地听着,原本微微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眼中那淡淡的委屈神色也如轻烟般缓缓消散。他的鼻翼微微翕动,眼神里的动容如涟漪般荡漾开来。片刻后,他缓缓起身,走到我和婉清面前,轻轻蹲下身子,双手分别握住我们的手,脸上带着一丝赧然与诚恳,声音略微沙哑却饱含深情:“爸,妈,是我不懂事,没有理解爸的这份深沉爱意与良苦用心。将来有机会,我把我童年和少年时的照片拿来几张,让您二老看看我那时的模样。以后爸想拍就拍,爱拍多少就拍多少,我绝无二话。只不过有个小小的请求,尽量别打扰我的学习和生活。不过一旦打扰了,我——也不会埋怨。”

听着海天这番情真意切的话语,我的心像是被一股温热的潮水所淹没,那股暖意从心底深处缓缓蔓延至全身。,我只是紧紧地握住海天的手,用这种无声的方式传递着内心的千言万语。婉清也微微红了眼眶,可她却故意清了清嗓子说道:“别介,凭啥不埋怨他?以后你爸要是因为拍照,影响我宝贝儿子的学习和生活,咱就罚他做一天的饭,看他还有没有记性。”

还没等我做出回答,海天立刻苦着脸说:“别,还是我做饭吧。要这么罚他呀,不仅他受苦,咱俩也得跟着遭罪。”

婉清率先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我也毫不惭愧地开怀大笑,边笑边高声说道:“瞧瞧,到底是儿子知我疼我!”海天佯作嗔怪地白了我一眼,可那嘴角却似自己有意识般迅速上扬,原本故作严肃的面容刹那间如冰雪遇暖消融。紧接着,一阵爽朗且富有感染力的笑声从他口中爆发而出,恰似一阵清风拂过竹林,引得竹吟居这方小天地内的空气都跟着欢快震颤,不多时,便再度被这欢声笑语彻底盈满。

从此之后,我拍照愈发无所顾忌。新年联欢时,我索性在海天班级里安营扎寨。尽管海天只表演了一个节目——在一位弹吉他的男生伴唱下,演唱美国乡村民谣歌手约翰·丹佛那首经典的《乡村路带我回家》,而我却将所有镜头都聚焦于他一人:他面带微笑观赏节目时的惬意、与主持人交流互动时的灵动、和同学们一同鼓掌欢呼时的热忱、与大伙齐心协力把班主任张万斌推上舞台时的俏皮……他的每一个神情、每一个举止,在我眼中都远胜旁人,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用相机把他的一颦一笑统统留存。对于他表演的那个节目,我更是全方位多角度地拍摄,只恨自己没有录像机,不能把声音和动态完整收录下来。当我把精心挑选出来的照片呈递给校报的图片编辑时,他逐张翻阅,足足看了两遍,而后苦笑着打趣:“老苏,你不会是让我们给你家海天单独来一版新年专辑吧!”

“这就是我眼中最美的联欢瞬间啊!”我立刻反驳道,转而又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你看,反正我家海天长得仪表堂堂,在学校里知名度也颇高,你就随便挑两张。当然,若是不选也无妨,这孩子向来低调,我拿回家放在相册之中,闲暇时随手翻看几下,也是极为惬意之事。”

“瞧瞧,这一有了儿子,连说话的底气都足了不少。”那位编辑被我逗乐了,“我看现在啊,除了你家海天,你眼中也瞧不见其他人了。罢了罢了,我就挑两张照片。有你家海天的照片在,咱校报的人气也能更上一层楼。谁让你那宝贝儿子长得又帅,还那么出色呢!”

新年一过,期末考试立刻接踵而至。果然如老何所料,海天真的拿了一个大满贯,四门专业课都拿了满分。当然,其他同学的成绩较之期中考试也有了不同程度的提高,所有同学都过了及格线,还有一些同学达到了八十分以上,甚至有一两个同学超过了九十分。这样的情况让大家的心里多少感到一些平衡,所以海天此次的高分没有引起任何波澜。不过钱理群还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关键所在:“不要说他们和海天的差距缩小了多少,这没什么实际意义。期末考试的难度可比期中时降低了不少,毕竟这关系到学业成绩。他们答了九十分,是因为他们只能答九十分。而海天答了一百分,是因为卷面只有一百分。”

放假前夕,海天给自己的父母写了一封信,向父母详细叙述了不能归家的缘由,也深情回顾了这一学期与我们相处的往昔点滴。而我也心怀敬意与虔诚,给海天的父亲写了一封亲笔信:

一白弟如晤:

向未通笺,每生企慕。

兄居燕园,累世研古,承家学之泽,忝为北大中文之师,于古学稍有建树。海天常述君与祖父之风范,闻之令兄心折。君于绘艺专精,且品节高坚,虽履艰危,志节不渝,海天自幼蒙君善育,其情至厚。兄虽未亲睹君容,然久仰高风,渴思一见。

兄与室人相偕廿载有余,奈膝下虚悬,常盼天伦之乐。海天入庠序以来,与兄初逢,便觉神交已久,其后相处,其德才兼备,器宇不凡,令兄倾慕,情逾师生,渐同骨肉。拙荆遭踝伤之厄,海天侍奉左右,愈后入居竹吟,料理庖厨,关怀备至。兄嫂感其情,遂结母子、父子之缘,此诚天赐厚福,兄嫂珍之重之。

兄已矢志视海天若己出,必全慈爱之责,护其周全。盼君与夫人能察此心,体此谊。他年若有机缘,务期把晤,海天所至,皆有亲长呵护。兄嫂亦殷盼与君伉俪相晤,共话衷肠。

书不尽言,敬祝康安。

兄:苏文

为了表示尊重,我特地选用了带有淡雅竹纹的信笺纸,以毛笔工整书就信件内容,依传统礼仪,将信纸折为三折,小心装入中式信封。随后,将此信与海天的信件一道寄往苏州。两周后,我收到了回信。展开一看,竟也是用毛笔书写。素笺之上,铺展一手蝇头小楷,笔画精到,疏密有致,字势挺秀,规整间透着灵动,严谨处溢出文雅,一字一句皆措辞典雅,语义真诚:

苏文兄惠鉴:

展翰之际,思绪纷然。

昔者,家父曾悉心研读兄之佳作,对兄之才情学识推崇备至,彼时兄之大名已如雷贯耳。岂料时光流转,海天于北大求学,竟有幸与兄缔结此等深厚缘分,实乃冥冥中奇妙之安排。

海天频传书函,盛誉兄之博学洽闻与傲然风骨,且兄于海天品德修业之引领,如明灯照路,令其获益匪浅,吾亦闻之欣然。兼之兄嫂于海天生活琐事关怀备至,点点滴滴尽显慈爱,海天感恩之意溢于言表,吾观此亦动容不已。

海天性虽刚直倔强,然天赋聪颖睿智,心地纯善无欺,为人宽厚大度,实乃可琢之璞玉。若得兄嫂倾心力雕琢,日后必成栋梁之材。故切望兄嫂施之严教,勿使流于骄纵,促其德馨业精,方不负兄嫂一腔拳拳深情与殷切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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