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深秋,黄昏似乎特别短暂。五点刚过,天就开始擦黑了。院子外面那一丛丛翠竹,叶片开始变成深绿色,叶尖也开始发黄,在深秋的夜色中,细长的竹枝交错纵横,仿若一幅墨色渐浓的国画。我和婉清早早吃完了晚饭。她站在水槽边洗碗,我则坐在饭桌旁,有一搭无一搭地和她说着话。
“老头子,这个礼拜天,咱带海天去趟故宫怎么样?”婉清用手轻轻捶了捶后腰,脸上虽有几分疲倦之色,眼睛里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怎么?昨儿折腾这一大圈,还不累啊?”我调侃着回应道,“今儿一大早是谁跟我念叨,爬了一趟钟鼓楼,腰酸背痛腿抽筋啊?”
“这不还有一个礼拜呢吗?肯定能歇过来啊!”婉清满不在乎地反驳着,“再说了,陪海天逛北京城,就是把腰累折了都值当。”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呀,做什么事儿都急于求成。眼瞅着还有一个多月就期末考试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我觉得咱还是别去打扰海天学习了。等放了寒假,时间充裕,咱再陪他好好地逛一逛北京城。前几天我跟他闲聊,他跟我说春运期间火车票真是一票难求,即便好不容易买到去苏州的票,回程票也很难买到。听他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是打算放假就不回家了,直接住在校园里,正好也能利用这时间多读点书。你琢磨琢磨,整整一个寒假呢!到时候陪他去哪儿逛不行啊?何必急于这一时半会儿呢?”
“真的?那太好了!”婉清猛地转过身来,双手沾满洗碗的泡沫,随着她的动作,水珠四处飞溅,竟有几滴直直地溅落在我的脸上。她全然未觉,疾步走到我身旁,原本挂在脸上的些许倦意刹那间被满心的欢愉所取代,嘴角咧开,笑容灿烂得如同秋日里肆意绽放的菊花,眼角的细纹都似在诉说着她内心的喜悦:“嘿,老头子,要不这么着,等放了假就让他住咱竹吟居得了,就住西厢房。我呀,天天就给他整点儿顺口的饭菜。我可瞅出来了,这孩子饭量不小,咱北大那些个食堂,虽说在高校里头算拔尖儿的了,可那饭做得,我真瞧不上。更何况一放假,留校的人少,哪能指望他们好好做饭?咱可不能眼瞅着海天在一个假期里就给饿瘦了!”
我沉吟了一下:“海天那性子,我心里有数,他八成是不肯住咱这儿的,这孩子向来不愿给旁人添麻烦。不过,隔三岔五叫他来吃顿饭,应该是不打紧的。你且宽心,就算咱不招呼他,他也少不了往竹吟居跑。你忘了,他买的那些书都还放在咱这儿呢!等过年的时候,我把他叫来一块儿吃年夜饭,咱仨在一起,欢欢喜喜、团团圆圆地过个年。”
“那也成!”婉清欣然应道,眼神里满是期待与喜悦,随即轻快地奔回水槽边,很快就将那几只刷了一半的碗刷好,稳稳地放到碗橱里,背影都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活力,透着一股子欢快劲儿。“老头子,我一想到海天能跟咱们一起过年,一颗心都好像要飞到了天上!”她边擦手边喜滋滋地对我说,“你说以前一到除夕夜,整个院子就咱孤零零的老两口,冷冷清清的,吃饺子都没滋没味!这下好了,咱终于可以过个一家三口的团圆年啦!这红灯笼啊,春联啊,都得好好预备预备!这春联就让海天写,他那字儿不比街上买的强多了?到时候你再买个一千响儿的鞭炮,就在咱院子里放,咱们啊,一定要把这年过得热热闹闹的。”
“瞧你那样子,好像明天就过年了似的。”我笑着打趣道,声音里满是无奈与宠溺。眼前的婉清,活脱脱像个眼巴巴盼着过年的孩子,那雀跃的神态,仿佛周身都散发着对团圆的炽热渴望,恨不能下一秒就扎进一家三口过大年的天伦之乐里。
“我呀,还真就巴不得明儿个立马就放寒假呢!”婉清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兴奋,“得嘞,海天这就快到了,我得把他书房的炉子再给烧热乎点。那孩子平常穿得忒少,劝了好几回都不顶事儿,还硬说自己身体有自发热系统。嘿,真当自个儿还在南方呢?咱这可是北方,天寒地冻的,平房那暖气又不好,光指着北大那几个锅炉,啥用都不顶。这要是把孩子的身子骨儿给冻坏喽可咋整?”她利索地解下围裙,挂在挂钩上,一边念叨着,一边向门口走去。
我也随着婉清出了房门。院子里已经点亮了灯。暖黄的光晕悠悠地洒下,宛如给整个院子披上了一层薄纱。凉亭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七间屋子粉白的墙壁上光影斑驳,宛如一幅神秘的画卷。凉亭右侧,一排排大白菜码放得整整齐齐,好似正在接受检阅的士兵方阵。那是一周前海天帮我运来并悉心摆好的,当时他还满心好奇,一个劲儿地追问我白菜为何要晾在此处,到了冬天又该放在哪里。这个可爱的南方娃啊!我嘴角噙着笑意,轻轻摇了摇头,缓步向书房走去。
“哎哟!”小院里蓦地传来婉清的一声尖呼,紧接着便没了声响,仿若被一只无形的巨手陡然掐断。那叫声好似一把锐利的钩子,瞬间钩住了我的脚步和心房。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急忙转身,拔腿就往声音发出的方向冲去。
眨眼间,我便瞧见了婉清。她就瘫倒在白菜堆旁,面朝下趴着,双臂无力地散落在身体两侧,双腿微微分开,一只脚的脚踝还歪在一旁的白菜帮上,那白菜帮被踩得深深嵌入泥地,周遭的白菜叶也七零八落。想必是她不慎踩到了旁边的白菜才致此祸端。可是,她怎么能摔得这么重?她的身躯纹丝不动,似乎已经昏倒了,唯有后脑勺的一缕头发随着微弱的秋风轻轻晃动。
我的脑袋“嗡”地一响,心脏好似要蹦出嗓子眼儿,几个箭步冲过去,屈膝跪在她身畔,双手哆嗦着轻轻扳过她的肩头,连声呼喊:“婉清,婉清,你醒醒啊!”见她毫无回应,我的嗓音瞬间哽咽,眼眶也湿热起来,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冒出。我虽已年逾半百,然而在那动荡岁月里,双方父母皆因各种变故,离世之时我都未能伴其左右。故而,我从未经历过身边至亲如此突发的意外状况,此刻只觉方寸大乱,茫然无措,仿佛整个天地都在这刹那间摇摇欲坠,即将崩塌。
门铃声骤然响起。海天!是海天来了!这铃声仿若一道穿透阴霾的曙光,刹那间,希望的火苗在我心间腾地燃起。我几乎是踉跄着冲向门口,慌乱中手在门把手上滑了一下才紧紧握住。我猛地拉开门。只见海天那高大挺拔的身影矗立在门外,房檐上的灯光洒下,在他周身晕出一片暖黄。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拽住他的手臂,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海天,你苏伯母她……她……摔倒昏过去了!”
海天的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双眼瞬间瞪大,眸中满是惊恐与担忧。他二话不说,一个箭步冲进门内,直奔院子中央。一眼看到婉清后,他几步就跨到了她的身边,双膝一屈,稳稳蹲下。然后,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搭上婉清的手腕,眉头紧紧拧成一个“川”字,全神贯注地感知着脉搏的跳动。片刻后,他又轻轻将耳朵贴近婉清的胸口,屏气凝神地聆听心跳的节律。“脉搏和心跳还算平稳,看样子不是心脏方面出了问题。”他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语速却很沉稳。紧接着,他的目光落在婉清的腿上,小心翼翼地挽起裤管,看到微微肿起的脚踝,眉头皱得更紧了。“脚踝肿了,可能是骨折。”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揪心般的痛楚,随即果断开口:“不能让她躺在院子里。”说完立刻站起身,几个大步便跨到西厢房门口,抬手用力一推,门“吱呀”一声敞开,他又抬手按亮电灯。随后,他折回婉清身边轻柔又迅速地将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仿佛抱着稀世珍宝般,稳步走进西厢房,把婉清轻轻放在床上。他直起身子,转身看向我,眼神中带着焦急与克制,:“苏伯伯,附近有电话吗?我们得赶紧叫救护车。”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北大老师没几家装电话的。不过校医院离这儿不远,就在成府园食堂边上,也就不到一公里的路程。”
海天猛地一拍额头,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对呀!我怎么把它给忘了?我知道校医院在哪!伯母现在这情况不能随便挪动,苏伯伯,您家里有没有自行车?我骑车去叫救护车,一来一回也耽误不了太久时间。”
“有有有!”我立刻从大门旁边那个不起眼的车棚里推出那辆二八大杠。这是我家仅有的一辆自行车,我与婉清都不擅长骑车,日常里极少使用,所幸平日保养得还算凑合,骑行起来并无大碍。海天接过钥匙,利索地打开车锁,回头嘱咐我道:“苏伯伯,您先在家中备好相关证件、些许现金以及住院用的物品,无需过多,够一两天使用即可,毕竟咱离医院近,缺了什么我再回来取也方便。另外,您再想法子给伯母披上一件外套。我这就去医院,很快就回来,您安心准备便是。”说完,他把车抬出院门,一步跨上车,飞驰而去。
海天这般冷静果敢的态度,宛如给我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让我那慌乱无措的心瞬间安定了不少,仿佛只要有他在身旁,所有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一切都有了希望与依靠。我定了定神,脑海中迅速梳理着需要准备的物件,赶忙找出证件、现金以及我所能想到的住院必备品。随后,又挑了一件厚实的外套,吃力地扶起她的身体,小心翼翼地给她穿好。然后,我轻轻地把她身体放平。她静静地躺着,面容略显苍白,几缕发丝散落在额前,平日里灵动的双眼此刻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那毫无知觉的模样让我的心像被重重捶了一下,疼得厉害。回首往昔,我虽是家中所谓的顶梁柱,可实际上,家中里里外外的家务活几乎都被婉清一人默默承担。她总是笑着对我说:“男主外女主内,你把外面的事情处理好就行,咱们俩总得有一个专注于学术,另一个安心操持家务,当好后盾吧。那这个后盾就由我来当吧。”就这样,同样身为大学教师的她,论文、著述均数量寥寥,将大部分精力都倾注在了课堂教学与照顾家庭上。她性格直爽,快人快语,却有着一颗无比细腻的心,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正因如此,我才能心无旁骛地投身学术研究,在学术领域有了如今的地位。然而此刻,她却毫无征兆地倒下了。愧疚与自责如潮水般将我淹没,我满心懊悔,只怪自己平日对她的关心太少,没有好好地照顾她。我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那发丝虽已夹杂着几缕银丝,却依旧柔软顺滑。我喃喃低语:“婉清,你一定要赶快好起来啊。咱老两口风风雨雨相濡以沫半辈子,你可不能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这世上不管啊!你不还等着海天亲口叫你一声……”我突然捂住嘴,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扼住,将那后半截话生生截断在嘴边,眼眶中汹涌的泪水几欲决堤,却被我强忍着,只在眼内聚成一片晶亮的水泽,模糊了视线。
不到十分钟,海天便匆匆赶回,身后跟着三名抬着担架的医护人员。医生迅速展开初步检查:“血压心率正常,踝骨骨折,立即送往医院。”紧接着,婉清被小心地抬上担架。海天接过我手中沉甸甸的包裹,另一只手臂又如往昔那般揽住我的肩头,陪着我紧紧跟在担架后面。
镜春园与朗润园水面颇多,常被学生们称为“北大后湖”。尤其镜春园,其主要建筑区四周皆有水道环绕,湖泊相连,堤岛交错,隐匿于古树荒藤间的北大教职工住户少说也有百余户。园内道路多为石板桥与小径,部分路段狭窄难行,自行车都难以顺利通过,因此,即便救护车赶来,也无法驶入园区,只能停在附近的镜春路上。如此一来,担架至少得行走二三百米的距离。一路上,海天虽心急如焚,却始终稳稳地守护着我,并不时提醒医护人员放慢脚步、保持平稳,一切以两位老人的身体状况优先。在他温暖而有力的怀抱里,我的情绪逐渐平复,最终顺利走过这段曲折的道路,与担架一同登上了救护车。
到了医院,海天便让我只负责陪伴在婉清身旁,而挂号、缴费、拍片、检查、住院登记等所有需要跑腿的事务,皆由他一人包揽处理。检查结果很快便出来了。头部与心脏均未发现异常,身体的其他主要指标也都处于正常范围之内,此次的昏迷是由于近期劳累过度所致,很快便可苏醒。唯一严重的伤情是踝关节处的粉碎性骨折,幸运的是并非开放性骨折,因而无需进行手术。医生手法娴熟地为婉清打上石膏,并告知只需认真调养休息三个月,便可恢复如初。
听到这个消息,我和海天都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我一直紧绷的神经刹那间松弛下来,眼眶也不由自主地湿润了。海天原本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他重重地呼出一口长气,那只因紧张而一直紧握的拳头也慢慢松开。接着,他抬手抹去额头细密的汗珠,转而对我说:“苏伯伯,您回竹吟居好好睡一觉吧,或者找个地方小憩片刻,今晚我来照看伯母就好。”
我缓缓摇了摇头:“我哪里睡得着啊!海天,既然你伯母没什么大碍,你就回去吧,这里我一个人就够了。明天你还得上课呢!”
“还是我来吧!”海天固执地说,“我明天上午只有中国现代文学一节课,之前我抽空借医院的电话跟严家炎主任取得了联系,已经劳烦他替我向钱老师请假了。苏伯伯,您看伯母现在身体虚弱,要是您也累到了,谁来照顾她?为了她,您也要保重自己啊!”
“这个严老头子,居然把自家的电话号码都给了你,他想干什么?”病床上蓦然传出一声虽显虚弱却满含忿忿不平的话语。我和海天皆是一惊,迅速回过头去。病床上的婉清已睁开双眼,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可面容之上却清晰地浮现出一抹气恼之色,显然是对严主任将电话号码给海天一事极为不满。我和海天同时抢步上前,几乎一起惊喜地喊出来:
“婉清,你醒了?”
“伯母,你醒了?”
婉清睁着一双略显失神的眼睛,目光中透着几分茫然,缓缓地在我与海天脸上游移。“老头子,海天,我这是怎么了?我只记得好像踩在白菜帮上,稀里糊涂就摔了一跤,然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说着,她像是突然察觉到什么,微微张嘴,“哟,我这个脚啊,脚腕怎么这么疼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说着,她就要下意识地抬起脚,海天眼疾手快,赶忙伸手轻轻按住她的腿,耐心解释道:“苏伯母,您不小心摔了一跤,直接昏过去了。苏伯伯和我赶紧把您送到医院,好在经过检查,身体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脚踝摔伤了。这不,刚给您打上石膏,石膏还没定型呢,您可千万别乱动。等明天早上石膏定型了,您就能出院回家调养了。您放心,好好养上三个来月,您就能痊愈了。”
“三个月!”婉清瞬间瞪大双眸,满是惊惶与不甘,“这……这岂不是要拖到下学期开学?整个寒假可就全泡汤了!这绝对不行啊!绝对不行!我们原本还打算……””话还没说完,她就咧了咧嘴,猛地吸了一口冷气,像是一阵剧痛再次猛烈袭来。这疼痛像是在提醒她什么,后半句话就被她生生地憋了回去。然后,她凝视着海天,眼眸之中渐渐氤氲起一层朦胧的水汽。片刻后,她缓缓阖上双眼,嘴角轻微地搐动着,似乎在强忍着什么。可是两行泪水依然不受控制的从她紧闭着的眼角溢出,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悄然渗进耳畔的枕巾,晕染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我的心一阵酸楚与胀痛。婉清,这个浑身散发着母性光辉,却注定一生都不能成为母亲的女人,就在两个小时前,她还兴致勃勃地计划着寒假如何带海天去逛北京城,如何过一个“一家三口”的团圆年,如何在这个假期尽情释放她几十年无处安置的母爱,享受如泡影般短暂却足以给她带来巨大安慰的天伦之乐。可如今,这一切似乎都被这狠狠的一跤无情地击碎。命运,总是待她如此苛刻。
海天的眼眶也渐渐泛起一片红潮,嘴唇微微颤抖着,开启又闭合,几次欲言又止。然后,他缓缓地、轻轻地俯下身去,用他那修长的,骨节分明却略显粗糙的手指,温柔而仔细地擦干婉清眼角的泪痕,又轻轻地握住婉清的手,在她耳边温柔而诚挚地说:“伯母,别难过了。期末考完试后,我天天过来陪您,您教我法语和西班牙语,好吗?”
婉清瞬间如被电击一般,猛地睁开双眼,眼中那份悲伤和失落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璀璨的却又难以置信的光芒。她不假思索地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海天那双粗糙的大手,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只有这般用力,才能确定眼前的一切不是虚幻的梦境,才能挽留住海天,不让他在下一秒消失于命运变幻莫测的迷雾之中。“真的吗?海天!”她的声音音带着一丝颤抖,“你……每天都能来?每天都能跟我学习吗?”
“嗯!”海天轻轻地,却是无比坚决地点点头,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本来就打算再学两门外语,只是西语系基础课程的课表与我们的课表冲突太大,所以这学期就没安排上。我想着正好利用假期时间,向您潜心求教、好好学习,就是不知道您肯不肯教我。”
婉清的眼中立刻迸发出一阵狂喜,宛如在暗夜中乍然绽放的礼花。“傻孩子,你怎么不早说?”她的声音带着嗔怪,语气中却是满满的宠爱,“别的不敢说,教这两门语言,伯母是最拿手的了。你就踏踏实实地跟着我学,半年过后,读外国名著原版,跟外国人聊天儿那都不成问题。”
我也心中一畅。这突如其来的惊喜,仿佛一阵劲风,把心中笼罩的阴霾吹得了无踪迹,又如春日里破云而出的暖阳,带着蓬勃的生机与热力倾洒而下,将心底每一处幽微的晦暗都映照得澄澈通明。“是啊,这两种语言你伯母教了二十多年,连西语系的学生都说,只要跟着林老师好好学,资质再差也没有学不明白的。”我的声音都带着释然与畅快,“海天,就你这脑子,估计用不了半年,一个寒假差不多就能流畅地读原版名著了。”
“拉倒吧,语言是一个积累的过程,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一下子学两门外语。”婉清唇边依然带着笑意,轻轻拍了下海天的胳膊。突然,她眉头蹙了蹙,仿佛又想起了什么,笑意迅速收敛,下意识地把海天的手又使劲儿往自己身边拽了拽,带着几分告诫说道:“不过,海天呐,你可千万别被那严老头子的小恩小惠给收买了。那老家伙,学校给他配电话,是让他瞎折腾的吗?哪个领导能把家里电话随便告诉学生啊?就连中文系学生会主席都不知道他家号码,他倒好,直接给了你!明摆着没安好心。我就问你,你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是不是说,你甭担心,安心去弄你自个儿的事儿,落下的功课他让钱理群抽空给你补上?”
海天用另一只手挠了挠脑袋:“他……不是这么说的。他说,落下的功课,他会找时间亲自给我补上。”
“你看,司马昭之心不是?”婉清瞬间如火山喷发般激动起来,身体猛地一挣,不顾一切地就要坐起来,那股子冲劲仿佛能冲破一切阻碍,把病床都震得微微摇晃。我和海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飞魄散,我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死死摁住婉清的腿,海天则扑到床边,用整个身子抵住婉清的肩部与上半身,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伯母,您别激动,千万别激动!”
婉清无奈地躺在了床上,脸上依然满是愤懑不平,原本病弱苍白的面容此刻涨得通红,声音也因愤怒而变得尖锐急促:“我早就看出他心存不轨。海天,你听他课没问题,毕竟他还有几分真本事,但可千万别被他忽悠住了,稀里糊涂上了他那条贼船。我看就凭你那资质,还是跟你苏伯伯学习古代文学比较……”
我连忙重重地咳了几声,总算截断了婉清的话头。海天脸上带着几分无奈,深邃的眼眸中却藏着忍俊不禁的笑意。“伯母,您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他蹲在病床边,拉起婉清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那模样不像是安慰一个年过半百的长辈,倒像是安慰一个正使着小性子、满腹委屈的孩子。
婉清这才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可须臾间,那笑容便在唇边凝滞,似乎一阵剧痛再度席卷而来。她的面容微微扭曲,嘴角下意识地咧了咧。海天的眼眸中再次掠过那抹深深的疼惜。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轻声对婉清说:“伯母,您还是睡一觉吧,睡着了就不疼了,还能养养精神。”
婉清无力地摇了摇头:“这疼得跟针扎似的,哪能睡得着哇!海天啊,你还是回去睡一觉吧!我这儿除了疼,也没旁的大毛病,你在这儿干耗着也不顶啥事儿。年纪轻轻的,别把自个儿身子骨儿熬坏了。”
海天却没有动:“伯母,等您睡着了我再走。我在这里陪您说说话,或者给您唱唱歌,您听着听着,或许就睡着了。”
“你……还会唱歌?”婉清一下子来了兴致。
海天轻轻笑了笑,神色有些腼腆:“我唱歌水平一般,顶多就是不跑调。不过法语和西班牙语的歌我可不会唱,英文歌倒是会几首。伯母,要不我给您唱一首英文歌怎么样?”
我在一旁忍不住笑了:“海天呐,你有所不知,西语系的老师不管教什么语种,就没有不精通英文的。想当年英语专业本就隶属于西语系,后来规模壮大了,才独立门户自成一系。你尽管去唱便是。你伯母那英文水平,看英语电影都无需字幕辅助,你这一唱,她指定能听得明明白白。”
海天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我多虑了。”随后,他清了清嗓子,沉思片刻,缓缓开口,唱起了那首著名的《Yesterday Once More》: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It made me smile
Those were such happy times
……”
这是我第一次听海天唱歌。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安抚的力量,仿佛冬日里的炉火,无声地散发着融融暖意,又似静谧夜空下的幽远笛音,丝丝缕缕地沁入人心,将人心中的浮躁与不安轻柔裹覆。婉清一开始还饶有兴趣地听着,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海天,满含着欣赏与愉悦。听着听着,她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原本专注的目光开始有些散漫,眼皮也慢慢变得沉重,像是被无形的手缓缓牵拉着。她的脑袋微微歪向一边,几缕发丝垂落在脸颊,呼吸也逐渐变得均匀而绵长,就这样在海天的歌声里,渐渐进入了梦乡,脸上的神情安详而恬静,仿佛暂时忘却了病痛的折磨。
海天却没有立刻停下来,依然一遍一遍反复地唱着。直到确认婉清睡熟了,他才悄悄止住了歌声,小心翼翼地松开那只一直紧握着婉清的手,微微蹙了蹙眉,下意识地转动几下已然酸麻疲惫的手腕,随后又细致地为婉清拉好被子,仔仔细细地掖好被角,紧接着,他转过身来,轻声对我说:“苏伯伯,伯母这条腿的状况极为关键,分毫都不能有所差池。您年纪大了,又辛苦忙碌了这么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打个瞌睡,一旦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上半夜就由我来守着吧。您在旁边这张空床上睡一觉,养足精神,下半夜再来替换我。”
我怔了一下:“你不是说你伯母睡着了就走吗?”
海天笑了笑:“我不这么说,伯母不放心啊!”然后,他握住我的手,郑重地说:“苏伯伯,就按我说的办吧!现在,还有比伯母的身体更重要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