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篮球赛那场惊心动魄的揭幕战,迅速成为北大最热门的话题。海天单臂灌篮的超燃瞬间,居然被学校的专业摄影师拍摄下来。照片被连夜制作成海报,第二天就贴满了燕园的每一个角落。清晨,推开竹吟居的门,居然发现一左一右两扇门上也被贴上两张海报,宛如两尊威风凛凛的门神,下面的配文用的就是那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看到这场景,我一时之间竟有些哭笑不得。婉清却喜滋滋地将海报小心翼翼地揭下来,捧在掌心中歪着头左看右看,越看越得意。“老头子,老听人念叨‘孩子是自己的好’,我今儿个可算是品出这话的味儿了。”她嘴里对我说着话,眼睛依然紧紧盯着海报,目光一寸一寸地在上面游走,眼神中满是宠溺与自豪,“这自家的孩子啊,真是横竖都透着无尽的好,怎么看都看不够。你说咱家海天咋就那么招人稀罕呢!”
由于昨夜比赛全身心的激情投入,婉清的声音已明显沙哑,但话语里那股骄傲自得的劲头却怎么也掩饰不住。我看着她那副模样,禁不住打趣道:“你呀,这嗓子都快哑成破锣了,还在这儿乐呢。看今天你怎么给学生讲课。”
“没事儿,我估摸着他们嗓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婉清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喉咙里发出几声低低的咳嗽,“不过今天上午有两节课呢,挺下来还真不那么容易。我还真得备着点润喉片。”说罢,她微微蹙起眉头,抬手轻轻揉了揉喉咙,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海报,转身就往门里走,脚步虽带了些许疲惫,却仍有一抹难以消散的兴奋。
“苏伯伯,苏伯母!”竹林外,一声熟悉而亲切的呼唤蓦然响起。紧接着,海天那高大的身影从一丛丛翠竹后闪现,沿着碎石子小路匆匆跑来。他依然如平日在未名湖畔晨跑一样,身着一套简约的运动装,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朝阳的映照下,泛着晶莹的光。婉清立刻顿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看到海天满头大汗,眉头立刻蹙了起来,眼神里满是疼惜与嗔怪:“海天呐,咱可不兴这样,昨儿个的比赛跟打仗似的,运动量那么大,你还不好好歇歇,今儿个大清早儿的,又跑出来折腾。瞅瞅这一脑袋汗,身子骨儿不是铁打的,哪儿能这么造啊,可别把自个儿累垮喽!”
海天朗然一笑:“苏伯母,您放心,昨天赛后我专门做了放松训练,身体扛得住。”他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婉清手中的海报上,神色微微一怔,眉头皱了皱,低声嘟囔了一句:“这里怎么也给贴上了?”声音中隐隐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烦闷,似乎对这般张扬之举颇为抵触。
婉清却全然未觉,脸上依然洋溢着喜气,将海报高高举到海天跟前:“海天呐,你可不得了,就这一夜之间,成大明星啦!”说罢,又把脸转向我,一本正经地说:“老头子,你得空儿去打听打听,这照片是哪位高人拍的,把底板借来,咱也冲洗一张大的,挂屋里,肯定比这海报强多啦!”
“苏伯母!”海天挠挠头,神色中带着几分腼腆与苦恼,“一个灌篮而已,没那么夸张吧!”
“话不能这么说,这可是北大篮球赛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单臂灌篮啊!”我言辞间亦尽是赞许之意,“当时我和你苏伯母心里那股骄傲劲儿,现在都无法用语言形容!不过海天,你这灌篮的绝活又是师从何人?我敢断定,你们体校肯定没教过这门绝技,怕是连教练自己都不会吧!”
海天赧然一笑:“苏伯伯,这真算不上什么绝技,我自己也还没练得十分纯熟。高二那年学校有对外交流活动,一位美国高中的篮球教练在观看我们校篮球队训练时,发觉我弹跳力与爆发力十分出众,认为我适合练灌篮,便传授了我一些灌篮的技术要领。我跟着他学了几日,初步掌握了些门道,之后自己也时常琢磨,每逢体育馆无人之时,比如周日之类的闲暇时段,我便独自练习。但这灌篮的成功率也就五成左右,以往正式比赛里也从未施展过。昨日那场比赛形势紧迫,已然陷入僵局之中,唯有此招或可破局,当时也无暇多想,索性冒险一试,竟侥幸成功了。”
原来如此。我心中暗自慨叹,这孩子平日瞧着沉稳持重、行事谨慎,不想紧要关头竟也有这般破釜沉舟的果敢勇气。海天从怀中取出一沓入场券,递到我手上,带着些许歉疚说道:“苏伯伯,苏伯母,比赛这阵子,我们每日清晨都得训练,没法再陪二老散步了。这是此次比赛各阶段的门票,复赛、半决赛乃至决赛的票都在里面。昨日教练一股脑全交给我,让我给您二位送来,说是中文系篮球队全体教练与队员,皆诚心诚意邀您二老前去观赛,一同见证我们迈向辉煌的每一个脚步。”
“哟呵,照这么说,你们还真奔着那冠军去啦!”婉清的语调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惊讶,“你们这要是真把冠军给拿下了,那可就是彻彻底底地扬眉吐气喽,严老头子怕不得把嘴都咧到耳根子后头去?得嘞,海天,你给你们教练带个话儿,只要有你上场比赛,甭管他请不请,我们指定到现场助威。可他要是还跟昨天似的,老半天都不让你露脸……哼!我可跟他没完!”
“老伴儿!你就放心吧!”我轻轻拍了拍婉清的肩膀,笑吟吟地说,“之后的比赛,教练要是敢不让海天上场,不用你出马,北大的师生们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他给淹死!”
海天面上泛起一抹浅浅的羞赧,却没有否认。紧接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板润喉片,轻轻递到婉清手中,微微垂首,带着些许关切与自责说道:“昨日听苏伯母的声音,好像嗓子都喊哑了,我们中文系好多同学也这样。他们都说这润喉片特别管用,我便从他们那里要了一板。苏伯母,您和苏伯伯只管来赛场看球便是,往后可别再这么用力喊了,我听着……心疼。”
说到最后两个字,他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眼眸中满是疼惜与愧疚。我的心微微一颤。这孩子竟能在昨日仅有一次的简短交谈里,于那如汹涌浪潮般的呐喊和炽热澎湃的激情之中,敏锐地捕捉到婉清嗓音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婉清接过药的那只手也轻轻颤抖着,声音因哽咽而愈发粗粝沙哑:“傻孩子,昨儿比赛那阵仗,谁能憋得住不吭声?何况是为你加油,就算喊破了嗓子,那也值当!好了,你也别往心里去了,往后苏伯母会悠着点儿。咱老两口还得留着嗓子,等你进决赛时,卯足了劲儿为你摇旗呐喊呢!”
海天这才如释重负般舒出一口气,唇边露出一抹放心的笑容。他微微整了整衣衫,说道:“那我去训练了,苏伯伯、苏伯母,你们保重。最近开始降温了,晚上出去看比赛的时候可要多加件衣服。”言罢,他朝我们用力地挥了挥手,而后迈着轻快的步伐跑开了,那矫健的身影很快就隐没在一丛丛翠竹的葱郁之后,只留下被脚步带起的细微尘土,还在晨光中缓缓飘散。
没了海天的陪伴,我们老两口也没心思去未名湖畔散步了,草草地用过早餐后,便各自奔赴工作岗位。果然,校园里到处张贴着海天扣篮的大幅海报,一路上钻进耳中的都是谈论昨天比赛的声音。就连五院中文系办公区,往日静谧的氛围也被打破,老师们的内心都被兴奋填满。那几个亲临比赛现场的年轻助教与讲师,如同那些热血沸腾的学生们一般,兴高采烈地向未在场的老教授们描述中文系篮球队是如何缔造惊天逆转、反败为胜的传奇经历,其间更是对海天的卓越表现浓墨重彩地渲染。老教授们也被这炽热的氛围所触动,全然没了往昔的沉稳持重,他们专注地倾听着每一处细节,脸上写满激动与好奇,眼神里透着对赛事精彩的探寻以及对海天优异发挥的钦佩,仿佛自身已被带入那激情澎湃的赛场中。钱理群抱着一大摞新定制的海报,给每个教研室都分发一张。我接过来一瞧,画面依旧是海天扣篮的那帧照片,只是配文换成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可是严大主任亲自批准的,还专门吩咐系里学生会的干部,一定要将这些海报贴满校园的各个角落!”他笑呵呵地解释着,“他自己的办公桌下面都压了一张,看样子对这个冠军是真惦记上了。”
事实证明,严主任的满心期许绝非无的放矢。接下来的比赛里,以海天为核心的中文系篮球队,果然一路势如破竹,捷报频传。尽管各参赛队伍皆殚精竭虑,对海天实施严密盯防,试图遏制其锋芒,然而,这位基本功扎实深厚、沉稳睿智且敢打敢拼的小伙子,总能在重重围困中突围而出,展现出其超凡的实力。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海天从来不倚仗自己高人一筹的技术水平单打独斗,而是始终将团队的协作置于首位。每当遭遇两三敌手包夹防守之际,他总能敏锐洞察场上局势,以精妙的传球为队友创造绝佳的进攻契机,尽显团队领袖风范。正如经济管理系一位教练所说:“这样球技、球风和球品俱佳的对手,简直完美得让人胆寒。”
因此,当这般近乎无可挑剔的“完美”,与海天那出众俊朗的外貌结合在一起后,便宛如磁石一般,深深吸引了所有观众。自揭幕战之后,中文系参与的比赛场场观众爆满。只要海天一现身赛场,“章海天!章海天!”的呼喊声便响彻整个体育馆。观赛人群不分阵营,几乎都为他摇旗呐喊。甚至对方阵营的部分观众,也会在他精彩表现的感染下,情不自禁地“临阵倒戈”,转而为其欢呼雀跃。尤其那些女孩子们,只要海天在球场上有精彩表现,比如一次快速的突破、一个精准的投篮或者一次巧妙的传球,她们就会爆发出足以震破耳膜的尖叫。她们的眼神紧紧追随着海天的身影,眼中闪烁着倾慕与崇拜的光芒。那股疯狂劲儿,仿佛海天就是她们青春岁月里最璀璨的那颗星,是她们全部热情与幻想的寄托。
每每看到这种情景,我总是忍俊不禁,内心却又充盈着丝丝欣慰。婉清则是一脸的自豪与骄傲,还不时地细细打量那些围绕在海天周围的女孩子的模样,饶有兴致地比较着谁更容貌出众、清丽动人。一次,我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的调侃之意,打趣道:“你不是想找儿媳妇吗?如今全北大的女孩你可以随便挑了。”
婉清不屑地把嘴一撇,一副老母亲高高在上的姿态:“我看这些丫头片子没一个能配得上咱家海天的!我得好好给这孩子把把关,海天呐,就得找一全天下最拔尖儿的姑娘,差不离儿的咱可不能要。”
我又好气又好笑地叹了口气:“你和海天相处都两个多月了,你自己好好想想,他哪件事儿是你能说了算的?别说做主了,你现在连个能做主的身份都没有。行了,别瞎操心了,还是踏踏实实地看比赛吧!”
婉清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坐下来,气呼呼地瞪了我一眼后,转头面向赛场,目光落到海天身上后,又似那上足了发条的老式闹钟,“咔哒”一声,整个人瞬间精神抖擞,刚刚的萎靡不振消失得无影无踪。虽说历经多场比赛,她对篮球规则依旧一知半解,连走步与二次运球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加油助威的热忱却丝毫不减。她心里顾忌着海天,怕他听出自己嗓子沙哑,便不再声嘶力竭地呼喊,但那加油的气势却丝毫不显疲弱。就连中文系与西语系的比赛中,身为西语系资深教师的她也全然不顾同系师生投来的诧异目光,坚定地站在中文系的阵营中呐喊助威,手中的小旗挥舞得虎虎生风。有人忍不住上前质问,她立马挺直腰板,理直气壮地大声回应:“我活了这大把岁数,谁亲谁疏还拎不清吗?”那副模样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告她的立场。学生们和同事们见状,只能无奈地摇头苦笑,暗自揣测她口中的“亲”定是自家在中文系的“老头子”。唯有那“老头子”自己心知肚明,她心中真正在意的“亲”,只有“她家海天”。
当然,最让我们欣慰的是,每次比赛结束后,海天依旧会在第一时间飞奔至看台上,带着满满的热忱与活力,将我和婉清紧紧拥入怀中。婉清大抵是早已适应了这般场景,往昔那抑制不住的激动已渐渐沉淀,化为心底一抹淡淡的温馨。更多时候,她会如一位温婉的母亲,轻轻抬手整理海天被汗水浸湿的发丝,眼神里满是疼惜与慈爱,嘴里还念叨着关切的话语,询问他比赛中的状况,有没有受伤之类的。而我,也顺理成章地扮演起父亲的角色,用宽厚的手掌拍拍海天的肩膀,给予他赞许的目光和鼓励的微笑,对他在赛场上的表现评点一二,言语间尽是对他技术和拼搏精神的肯定。海天则带着灿烂的笑容,亲昵地挽着我们的胳膊,分享着比赛中的趣事与感受。次数多了,众人自然察觉到我们与海天不同寻常的亲密。我甚至听到那些外系不认识我们的学生,私下悄悄向中文系的观众打听:“这二位,该不会是章海天的父母吧?”这样的询问,恰似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和婉清那早已不再平静的心湖,泛起层层难以言喻的涟漪。那滋味,就像是在舌尖上品味一颗尚未成熟的青橄榄,初尝是酸涩,细细咂摸却又渗出丝丝甜意,让我们在这误认的“天伦之乐”里有片刻的沉醉,又不禁被那悄然蔓延的怅惘所笼罩。
就这样,中文系篮球队一路高歌猛进杀入决赛,与化学系再度狭路相逢。虽然化学系发誓要一雪前耻,中文系却没有给他们任何机会,以八分的优势干脆利落地拿下比赛。颁奖仪式上,尽管海天再三推辞,全队的教练和队员还是一致推举他代表全队领取奖杯。当海天从丁石孙校长手中稳稳的接过金灿灿的“北大杯”,并将其高高举过头顶的刹那,那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诗句立刻震天动地地响彻整个体育馆,每一名中文系的观众都情不自禁泪流满面,连严家炎主任都不停地用手擦拭着眼角的泪花。海天高举着奖杯,眼中也噙满泪水,脸上却绽放出如春日暖阳破云而出般绚烂的笑容,而我则感到内心深处仿佛有一股炽热的岩浆在翻涌,灵魂都为之震颤,激动的泪水早已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肆意流淌,模糊了视线,却清晰了心中那份对海天由衷的骄傲与欣慰。
那个夜晚,中文系在场的全体师生,在严家炎主任的带领下,簇拥着篮球队全体教练和队员,捧着金灿灿的奖杯,绕着未名湖走了整整三圈。一路上,越来越多的学子被这胜利的荣光吸引,纷纷汇入这欢腾的游行队伍中。不知谁喊出一句:“青春热血,勇攀高峰!”立刻,如同一把烈火点燃了干柴,人群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呼应。口号声此起彼伏,交织回荡在未名湖上空,震得湖水似乎都泛起了层层波澜。那场面,不禁让人回想起五年前,数千名北大师生众志成城,共同呐喊“团结起来,振兴中华”的画面,彼时的激昂与此刻的热血相融相汇,仿佛历史的光辉在这未名湖畔交相辉映。就在这震天的呐喊中,海天再次把奖杯高高举起。奖杯反射的金光与他眼中的光芒相互交融,仿佛他就是这胜利荣耀的化身。周围的同学纷纷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奖杯,感受这份来之不易的荣誉,海天则笑着将奖杯微微倾斜,让每一个渴望的指尖都能轻轻掠过它的轮廓。那个夜晚,是中文系的荣耀巅峰,更是海天的高光时刻!
可是,第二天一早,这位在昨日铸就高光时刻的灵魂人物,瞬间隐匿了所有的光环。他婉拒了学校篮球队的邀请,推掉了一切采访和庆祝活动,一头扎进了平淡的日常学习与生活之中。那些被他赛场上的英姿所俘获,满怀热忱想要靠近他的女孩们,也被他以“请勿干扰我正常学业与生活”为由,悉数拒之门外。由此,我得以窥见海天为人处世的另一番模样。他平日谦逊温和,与人相处总是留有余地,可一旦涉及干扰他学习、生活乃至人生轨迹的事情,无论是怎样的人际关系羁绊,他都会毅然斩断,毫不拖泥带水。我曾亲眼目睹那些追随者们近乎痴迷的狂热行径。清晨,她们会早早来到未名湖畔,等到海天晨跑的时候,便默默跟在他的身后,眼神中满是倾慕与期待。那场面,仿佛一群逐光的飞蛾,紧紧围绕着他这团独特的火焰。而他,目不斜视,步伐沉稳,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身后那些追随者不过是这清晨湖畔普通的晨跑者罢了。而当他与我们老两口漫步闲谈时,偶尔也会有大胆的女生红着脸走上前来搭讪,他会微微停下脚步,用礼貌却不容辩驳的口吻说:“同学,我不愿与长者的交谈被人打扰,还望你能体谅。”说这句话时,他面带微笑,眼神却透着疏离与坚定,让对方的热情瞬间冷却,只好低着头,满脸羞愧地离开。甚至有一次,一位执着的女孩在被拒后,依然不死心地尾随在我们身后,企图窥听我们谈话的内容。海天发现后,径直走到她面前,直截了当地说:“同学,别人谈话时,保持一定距离是一种礼貌。谢谢你的配合。”说完还微微欠了欠身。那个女孩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嘴唇微微颤抖着,睁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惊讶,仿佛无法相信海天竟能如此一点情面都不留地拒绝自己。然后,她的眼睛里迅速充满了泪水,双脚在原地踌躇了几秒后,猛地一转身,捂着嘴跑开了,脚步踉跄而急促,仿佛一朵被雨水打湿的花朵,带着无尽的哀伤与挫败匆匆离去,只留下一个落寞而又充满羞愧的背影。
身边的婉清似乎有些不落忍:“你看看,挺俊的一个闺女,就这么把人家的心给伤了。海天,你就不能委婉一点吗?”
海天深邃的双眸中也掠过一抹复杂的神色,有不忍,更有一份坚决:“伯母,任何一丝‘委婉’都会让她心中那不切实际的幻想无限放大。如果不这样快刀斩乱麻,带给她和我自己的,将是更大的困扰。”
我不禁赞许地点点头。这位在球场上激情四溢的热血青年,在处理这种微妙而复杂的问题时,竟能如此冷静、理智和果断,实在难得。我曾听张万斌在办公室里说起过,自球赛开始之日起,就有一些女孩子,把一封封写满了少女心事的信笺,或趁着课间偷偷塞到海天的手中,或托人辗转送到他的面前。而他却从未有过一丝心动与好奇,从没没拆开过任何一封信,反倒总是寻着各种时机,将这些信件原封不动地退还回去。是啊,这样的坚决与果断,看似无情,却避免了因一时的不忍而造成的更多困扰与误会,对双方都是最佳的选择。海天,依然是那个沉浸于自身学业与精神世界的青年,不为外界的喧嚣所动,不为一时的荣耀所累,只专注于内心的追求,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笃定地前行。
就这样,在海天的坚持与疏离之下,短短数日,他的周围便恢复了往昔的宁静。一切,似乎都步入了正轨。可是半个月后,我却渐渐听到有人传言,海天每日下午都会在未名湖畔支起一个画架,专为人绘制素描肖像,一张收费一元,已经画了一个多星期。在那个年代,人民币的最高面值仅为十元,一元的收费虽不算多,但也不是个小数目。据说,有好多女孩子在未名湖畔排起了长队,都盼着海天能为自己画像,旁边还有人帮忙收费与维持秩序。我的一位硕士生竟也去凑了这个热闹,画了一张肖像。她还饶有兴致地将那幅画拿给我看。还别说,线条流畅灵动,明暗交织恰到好处,不仅精准地描绘出人物的轮廓与五官,更将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与情感透过黑白的色调传达出来。那位硕士生对这张素描喜欢的不得了,但遗憾的是她想请海天在画像上签个名,却遭到了礼貌而坚定的拒绝。据她称,不只是她一人,所有签名的请求都被海天婉拒,他只坐在那里一本正经地画画,连话都很少同别人说一句。不过即便这样,我心中的疑惑也如浓雾般弥漫。海天,那样一个低调淡泊的人,在篮球比赛之时,从未接受过追随者送来的任何一件礼物,也从没答应过任何一个签名的请求,那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荣誉与光环都没让他动心,如今怎会突然做出这般举动?于是,在一个阳光正好的午后,我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与关切,匆匆起身前往未名湖畔一探究竟。
午后的未名湖静谧安详。深秋的阳光如碎金般倾洒在波光潋滟的湖面上,湖心岛上那丛热烈的枫林,红得艳紫,与黛青色的松柏相互映照,在宁静的湖水中投下如梦如幻的斑斓倒影。垂柳、国槐、银杏的叶片悠悠地飘落,铺满了绕湖的小径。博雅塔宛则如一位智者,安然地伫立在绚烂的秋色之中。湖边并没有多少行人,所以我一眼就看到了海天。他静静地坐在湖边画架前,身姿挺拔而专注,仿佛与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手中的画笔不时地轻点、横扫、浓抹,动作轻盈且富有节奏感,每一次落笔都带着决然与笃定。画作似已完成了大半,画布上的未名湖在深秋的装扮下美得令人心醉。阳光倾洒之处,颜料厚积,熠熠生辉。湖心岛的枫林大片绚烂的红色与旁边黛青的松柏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色彩的碰撞仿佛在诉说着秋的浓烈与深沉。整幅画色彩斑斓却又不失和谐,每一处细节都透露着海天对这片景色的深刻理解与感悟,那不仅仅是简单的对未名湖秋色的复刻,更像是他将自己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对生命的体悟,以及灵魂深处的宁静与激情都毫无保留地倾注其中。每一处景物在他的笔下都被赋予了独特的神韵,仿佛不是被描绘出来,而是被他用灵魂深处的情感召唤而生。
我默默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海天作画的背影,不知怎的,眼眶竟有些潮湿。鬼使神差般地,我悄悄举起手中的相机,将未名湖的秋景、画上的斑斓以及海天专注的背影一一摄入镜头。快门声起,他却依旧浑然不觉,仿佛他的灵魂仍在画中的世界里遨游,与未名湖的秋色共舞。我不愿打扰他与这片湖景的灵魂交流,只是静静地伫立在他身边。直到他缓缓放下画笔,如释重负般地轻舒一口气,我这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苏伯伯!”海天蓦然回头,惊喜地叫起来,“您来了多久了?都怪我太入神了,一心只顾着作画,竟没注意到您的到来,真是抱歉。”
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然后指着画布,由衷地赞叹道:“海天啊!这画画得好啊!你是把自己的生命和灵魂都嵌进去了!”
他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全身心投入后的满足,也有被理解的欣慰。“我父亲说过,真正的画家和作家一样,都是用生命和灵魂在创作!”他诚恳地说,“我虽然称不上画家,但对这一点却感悟颇深。”
我颇为认同地点点头:“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曾经说过,真正用心创作的人,无论是学者还是作家,都会把灵魂倾注到文字中的。看来画画亦是此理,每一幅画作,都是创作者以灵魂相托,赋予其鲜活的生命啊!”
海天的脸上悄然掠过一抹动容,宛如平静的湖面上泛起的一丝涟漪,轻微却真实。他微微低下头,片刻后才轻声说道:“苏伯伯,这么久了,您竟然还记得。”
“怎么能不记得呢?”我微微眯起眼睛,声音带着一丝悠远的回味“那天的每一个细节,于我而言,都如昨日重现,从未有片刻模糊。”
海天抬起头,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其实,我也如此。”
我的眼眶陡然发热,心里又涌起一层层的涟漪。然后,我握住他的手,什么都没说,只是和他并肩站在这片绚烂的秋色里,仿佛两个分享宝藏的伙伴,共同沉浸在回忆与现实交融的美好氛围之中。
“不过,海天啊!”还是我率先打破了这份宁静,“这些日子,你不止画了这一幅画吧。那些画,也是把灵魂嵌入到里面了吗?”
海天怔了一下,片刻后才似乎弄明白我的意思。“那些画啊!”他笑了笑,“只是班级的一次活动而已。”
“班级活动?”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满脸地惊讶与疑惑。
海天拉着我走到近旁的长椅坐下,然后慢慢讲起事情的经过:“自打开学,诸事繁杂,我那画笔也就被闲置一旁。球赛打完后,我就想趁着未名湖秋意正浓,赶紧把这幅美景画下来,顺道练练手,找找感觉。于是,那天下午,我就来到这里画这幅画。谁知快收尾的时候,王丽丽来了。她一眼就瞧见我在作画,便恳请我给她画一副素描肖像画,说是要用于校学生会的竞选活动。我想这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便答应了她。哪晓得在作画的过程中,陆陆续就续有人凑过来,待我完成王丽丽的那幅画作后,他们也纷纷七嘴八舌地请求我为其作画,甚至还提及要给什么报酬,我自是婉言相拒。可王丽丽却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她对我说班里正在筹集新年联欢活动的经费,号召大家在学校寻找打工的机会,所获报酬半数上交班级。她觉得给别人画肖像画也算打工的一种,利用自己一技之长,既能为班级做贡献,自己也能得到一部分收入。她还提议,干脆就让班级出面牵头组织,我只负责画画就好。也是赶巧,我最近在新华书店刚看中了一批书籍,正愁囊中羞涩,细细思量后,觉得此方案的确两全其美,便答应了她。王丽丽与吕晓明当天就将活动方案汇报给班主任张老师,征得了他的同意后,就在三角地贴出了广告,写明活动时间地点,没想到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活动持续了一周多的时间。好在这种创作只需技巧,不必花太多心思,倒也还应付得过来。活动时吕晓明负责维持秩序,王丽丽负责收款记账,也不用我操太多心。这不,今天下午钱终于凑够了。我立刻宣布收工。他们利利索索地算好账,把钱交割好就走了,我总算可以安安稳稳地把这幅画完成了。”
原来如此。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的忧虑消散了大半。既然得到班主任的首肯,这活动便名正言顺,无可指摘。更何况是班级牵头,王丽丽与吕晓明组织,海天不过是执行者,按要求行事罢了。见他们三人合作默契,想来期中考试时因海天成绩引发的风波,并未在他们心中留下阴影。我不禁对海天暗自钦佩。想当初,既然有人向他讲述那场风波,就不可能不提及闹剧的始作俑者吕晓明和王丽丽,可他却能淡然处之。不仅热心为王丽丽绘制竞选素描,还与他们携手合作,毫无芥蒂,仿若往事如烟,未萦于心。这般豁达,实非一般人所能企及。
“海天啊,你这一个多星期究竟挣了多少钱啊?”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还是问了出来。
海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淡绿色手绢包成的布包,当着我的面轻轻打开,只见里面满是纸币与硬币,一元、五角、两角、一角的零钱层层叠叠,甚至还有分币,更让我惊讶的是,其中竟夹杂着五元与十元的纸币。海天平静地说道:“都在这里,一共二百元整。”
“这么多?”我惊讶地叫起来。要知道,那个时候,一个正科级干部一个月的工资也就八十元左右,二百元绝对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么说,你这一个多星期画了四百幅肖像画?”我看着海天那双粗糙的大手,不禁有些心疼。
“其实也没那么多。”海天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带着些许慰藉的口吻说,“一些老师看到我们搞活动,纷纷前来捧场,像班主任张万斌老师,还有严主任、李教授等等,大一专业课的四位任课老师以及我们球队的教练也都来了。他们大多付了十元钱。我们本觉得老师们来支持就是最大的鼓励,并不想收他们的钱,然而他们态度坚决,扔下钱便匆匆离去。那日王学珍书记偶然路过,也来凑这份热闹,竟一下子拿出五十元,我们当时都惊愕万分,执意不肯收下。但王书记态度强硬,坚决不肯收回。无奈之下,我只好找出以前画的一幅大海的油画,在背面签上全班所有同学和班主任的名字,让吕晓明和王丽丽以班级的名义赠予他以表感激。听说王书记还真将那幅画装上画框挂于办公室之中,至今仍挂在那里。”
“哦!”我轻轻点了点头,心里却依然五味杂陈。我知道,虽然这活动是班级牵头组织的,但参与活动的那些人,无论领导、老师还是学生,无一不是因海天本人而来。领导们看重他的才华与潜力,老师盼着能将他招入自己门下悉心培养,同学们则因他在学业上的出类拔萃和篮球赛上的卓越风姿而对其钦佩仰慕,将他视作偶像。眼前这堆零散的钞票与硬币,每一分饱含的都是海天的心血与付出啊。“海天,究竟是什么样的书,能让你这般拼命赚钱?”我不禁开口问道,“难道学校偌大的图书馆,加上我那满满一屋子的藏书,都还满足不了你吗?”
海天笑了,笑容里透着一抹淡淡的执着:“我也说不上来缘由,心中就是执拗地觉着,书非得买下来归自己所有,心里才会有实实在在的安稳。就像我家中的那些藏书,其实每一本我都反复研读,内容早已印在脑海里。如今我人在北京,也没办法随时翻阅它们,可只要清楚它们静静地待在那里,就仿佛有了坚不可摧的依靠,有一股深沉而隐秘的力量在灵魂深处稳稳扎下了根基。有时我甚至会生出这样的感触,我们每个人都是大地上的漂泊者,只有在书籍中才能找到心灵的归宿。”
听着海天的话,我不禁微微点头,内心深处涌起强烈的共鸣。他这份对书的执念,于我而言是如此熟悉,那分明是每一个真正爱书之人共有的特质。书对于我们,早已超脱了普通读物的范畴,它像是一位无声的挚友,见证了我们的成长与思索;又似一座桥梁,连接着过往的岁月与未来的憧憬。每一页纸张都承载着我们的情感、梦想与无数个沉浸其中的日夜,已经成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人,又怎么能割舍掉自己的生命呢?
“你这嗜书如命的孩子啊!”我不禁轻轻感叹,“这下好了,这二百元钱买下的书,足够你看一阵子的了。不过你买这么多书,宿舍里放得下吗?”
海天的脸上闪过一丝苦恼的神色。“唉,这正是让我犯愁之处啊!”他一边慢慢包起手中那一大把零钱,一边说道,“那些我认真读过、深深印在脑子里的书,我都已经寄回家里了。即便这样,宿舍里的书还是多得让我头疼。我的床上床下都被书堆满了,实在没地方了,我只能厚着脸皮求室友帮忙腾出点地方放书。现在,他们每个人床下都被我的书塞得死死的。室友们都跟我求饶:‘章海天,你能不能少买点书啊?’我也知道这样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我本来就不是那种爱麻烦别人的人,可一看到喜欢的书,就控制不住自己,总担心晚一天就被别人买走了。我现在还正苦恼,新华书店那批书买回来后,到底该放哪儿呢。”
嗯,这倒是个问题。我沉思了片刻:“海天,不如这样吧。你也知道,我那竹吟居里尚余一间书房,大半空间都还空着。你可将你的那些书放置于此。正巧文史楼三楼的阅览室正在改造,有一批书架要处理,我前去与他们知会一声,把这批书架买下。你周日便将书搬过来,往后若想看,直接过来便是。如此一来,无论是查找还是阅读都会便捷许多,也不会再给你的室友造成困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