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旧报纸收集那些和他的肉身一样仿佛死去的香灰,放在枕巾边。有时候他会在换报纸前,看一看上面的内容,公馆自被政府收走成展览馆,新闻颇多,多么像之前上海的报面,只是上面再不会出现李文树的名字。
李文树窥到“拍卖会”一则新闻,时日将近,便是下月。拍卖单子随着订阅的报纸有一两天会夹在报纸中一块送过来,他看见那些物品的标价不足他当初购入的十分之一,甚至那一个他送给玉生摆在笔架前的那盆铜镀玉石金兰,还被当作某件洋瓷盆的赠品相送。他陌生地觉得这根本不是他的东西,只是胡乱搜刮来的赝品,直至看见那幅婚像,他猛地惊醒。
他屡次写信申诉,但屡次无果。同做翻译工作的年轻同事好心告诉他,展览馆的投诉部门只是虚设,若有异议,要到馆内去找服务台。说到这儿,又笑他如此关心,岂不是要自己拍下一件来典藏?他只是冷冷地回话,说那本就是他拥有过的东西。年轻的男人只当他终于老得疯掉了。
因采纳了男人的建议,李文树开始将这两月攒下的工钱拿出来细算。又不知为什么,如今没有什么值得花费的地方,但仍把最后的,还有最后一只珐琅海棠花烟盒,本打算好了死后要带到棺材里的,他也拿去当掉了。幸好送对了地方,估价高,一下子手上多了许多钱,他倒反而忽然醒悟起来之不易,一点也没有花掉,他存入银行。
李爱蓝远在海外,他自由后,只有一封信件寄来。他窥见信中窘迫,因此选择不回信,她也就不必为他的回复,迫使自己斥如今难以承担的财力,远远来见他这副衰老的面貌。何况,她若下了船,车,或者是飞机,他也没有一身好西服穿着去接她了。
安华姑妈得知他请了假,又来家里见他。钥匙开了门,窗子都开着,光明中只有她的影子掠过白茫茫的角落。床榻和书桌仍然非常干净。衣柜里那件最好的外衣,穿了出去。他兴许是去了书店。她告诉过他那间免费书店,也有新鲜报纸可看,他近来常去。
因李文树不在,安华姑妈只是整理了一下屋子便走了。实际也没什么可整理的,只有过去这些日子曾放在书桌上的他的一个皮夹子不见了,去了哪儿呢?他从前不爱带皮夹,出门在外总有人为他伸手。想是改不掉那习性,随手丢弃了罢。只是关门前,本要为他带一下门前的杂物,却发现,篓子里什么也没有。往日还有一些拆开的信封。
晚些时间下了雨,李文树就在那辆寂静的电车里与安华姑妈匆匆一眼,相视而过。飞驰的电车将安华姑妈眼底的茫然与惊恐瞬间碾过,他忽然思考——窗外的安华姑妈今年是几岁了?她从前也这样老吗?只有忽然像一个陌路人与她相遇,才能从旁观者的视角审视起这个女人,他从前还以为她永不会老呢。起码在昨天早晨,她还梳了发油,便不会像现在这样任凭自己苍白干枯的头发和落叶一同飘零,掉下来几根,几缕,她毫不在意,只是和周围人一起弓腰低眼的,麻木地走入雨水里。她萧条的背影似乎和几十年后的玉生重叠,也就是——几十年后他妻子玉生也会这样老吗?
于是,在暴雨中张牙舞爪的巨大伞面,忽然遮住了那一半遥远的熟悉的身躯。电车重又行驶起来,不断远去的车窗中——这就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了。
他恨这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