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珠说:“我知道的,姑娘你也别走了吧。北地不太平,草原那边又起了沙暴,我担心你。”
姜昙说:“已经答应了人家,不好出尔反尔。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就不去那边接诊了。”
紫珠点点头。
翌日,和北地五年间任何一日的寻常清早,姜昙背着药箱和包袱,在紫珠的送别下离开了。
她打算往前走一小段,绕过山坡有一个小道,从那里折返离开。
然而半途出了点意外:
“姨娘——”
小羊儿在山坡上大喊:“我娘肚子疼,快来救命啊!”
姜昙骑马往那边赶。
罗三娘昨夜搬行李时扭到了腰,半夜腹痛出血。
她觉得自己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然而第二天一眼,肚子又疼了起来,血出得更多了。
姜昙诊脉,发现她胎像不稳,忍不住斥道:“先前不是与你说过不要大意,次次我来都耳提面命,忘到羊肚子里去了吗!”
罗三娘脸色惨白,却还是忍不住笑:“姜大夫竟然还会说笑话……”
姜昙无言以对,没好气地扎了一针。
胎像不稳,必须保胎。
姜昙支起瓦罐,给罗三娘熬药。
忽然,毡帐外传来一阵马蹄声。罗三娘猛然坐起来,却扯到腰间,痛得惊呼。
“姜大夫,快点走!草原上的盗贼又来了,我连夜收拾行李就是为这个,方才忘了与你说……”
这也能忘?!
姜昙匆匆往毡帐外看一眼,连忙扶着罗三娘起来,见她还要收拾行李。
姜昙这次是真的生气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拿东西!”
罗三娘说:“那是老羊的命根子。”
罗三娘不能骑马,姜昙索性把马让给小羊儿,指了个方向让他们走。
小羊儿还想留下,被乌日塔的小红马一踢,被迫往前跑了。
他们离开后,姜昙搀扶着罗三娘往山坡后走,她知道那里有一个洞可以躲起来。
姜昙心有疑虑。
大昭的守军彻底追击过盗贼一次,直捣巢穴,应该不会这么快集结,怎么还会有?
不过草原上的盗贼只劫掠牛羊钱财,来去一阵风,只要等他们过去就好。
姜昙静静地等着,但身旁的罗三娘经过方才那一番折腾,腹下又涌出了血。
罗三娘疼得吸气。
方才煎的药没来得及服,现下应在毡帐门口放着。姜昙咬牙说:“再忍一小会儿。”
叽里咕噜的胡语在外面响起。
口音太重,姜昙听不懂,罗三娘脸色一变:“他们怀疑里面有粮食,要进来看!”
姜昙深吸一口气,将罗三娘埋进木柴堆里,手握柴刀:“平日我与你说过不少保胎的知识,你肯定能想起来。我先离开一阵,照顾好自己!”
罗三娘在身后小声叫她。
姜昙三脚猫的功夫,来到北地后又练过,虽然效果一般,但应该能抵挡一阵。
她慢慢向外走去。
心中不禁感叹,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
外面的胡语声越发清晰,姜昙的心高高提起来。她努力分辨那两人说的什么,忽然听到两声惨叫。
出什么事了?
姜昙轻声打开地洞,映入眼帘的是两具浑身红点的尸体,胸口微微起伏。
没有行动能力,应该还活着。
这时,起伏的胸口插入一把匕首,其中一人连惨叫声都未发出,脖子一歪,已然死去。
姜昙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阿年,你在做什么?”
乌日塔转过头来,稚嫩的脸上是飞溅的血珠,看起来无辜又天真。
他那双黑漆漆的眼中总是平静如深潭,此刻姜昙竟能从中看出惊诧。
他没想到会被姜昙看见。
眼神一触,乌日塔就知道姜昙生气了。
姜昙确实气得不轻。
最初的震惊之后,是茫然,再接着是源源不断的怒意。
烧到头顶的怒火,促使她一时间忘记地洞里还苦苦隐藏的罗三娘。
姜昙越走越快,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
只是内心深处有一个念头,催促她快些离开。若是走得太慢,就会被什么东西缠上。
与这个念头一同出现的,还有爬上后背的悚然。
姜昙并没有刻意教过乌日塔医术。
每一次出诊,她在百姓耳边不厌其烦地强调药性与作用,总是没有人听进去。此时的乌日塔也只是蹲在远处,看似专心地玩他的石头。原来耳濡目染,他一直都默默记着。
不知何时记住了毛茛的药性,再将它用到那两个盗贼身上。
除了毛茛,应该还有药马的蒙汗药。
将盗贼迷晕后,匕首对准胸口要害,一击即中。
如此熟练的动作,他是第一次杀人吗?背地里可有杀过其他人?
这会是惟一一次吗,还是染上鲜血的开始?
她眼前闪过在毡帐外看过的蚂蚁,恍然觉悟到一件事——
乌日塔并不是对石头感兴趣,而是在用石头阻挡蚂蚁的脚步。
为蚂蚁设置障碍,看它们在其中苦苦挣扎。
从一岁至五岁,他乐此不疲。
背后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姜昙走得太快,乌日塔在奋力追她。
“别跟着我!”
姜昙回头,将仅到腰高的乌日塔重重一推。看他摔趴在地上,一声不吭地爬起来,在衣服上蹭干净手上的污泥,继续追过来。
“我说了别跟着我!”
乌日塔抬头,黑漆漆的眼珠望着她。
姜昙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很不好看,或许像一个魔鬼。
但是她忍不住。
五年前和陆青檐回京时,她就用尽全力避孕。
起初她和紫珠尚有自由,通过贿赂门房等人,或是以各种理由自行出去,弄到避孕的药物绰绰有余。
后来陆青檐看管越来越严,陆宅的下人没有敢与她亲近的,更不敢私相授受。
好不容易收集了药材,缝制在荷包里,最终也教人发现了。
再后来被锁到榻上,她就没有避孕过,一切听凭天意。
姜昙知道琉璃瓶中的药不是什么好东西,里面有毒。
一次性吃下那么多药,她其实有绝了子嗣的心思,为此从来不敢探究自己月信不准的原因。
如果有孕,那么就稀里糊涂地毒死它。
她其实不是一个健全的人,陆青檐更不是。
她无法想象,他们这两个病态之人如果孕育生命,长大会是什么样子。
故而生产那日,发现乌日塔不会哭,她一点惊讶的情绪都没有。甚至觉得,就该是这个样子。
她不觉得乌日塔像自己有什么好,但若是像陆青檐,那就糟糕透顶了。
姜昙深深地看了乌日塔一眼,转身离开。
不多时,身后的脚步声又跟上来。
姜昙没来由地一阵烦躁,再次加快步子。不出所料,身后的脚步声追得更紧了。
乌日塔人小步子迈得急,走路不稳,向前摔了许多次又爬起来,契而不舍地继续跟上去,一边试图去牵姜昙的手。
姜昙察觉黏腻腻的手掌钻进来,一想到他方才满脸血珠的模样,就忍不住甩开他。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怪异的声音。
嘶哑,难听。
跌跌撞撞,牙牙学语。
“……娘……娘,一、起……走……”
他的进步飞快,第二句已经能说出流利的字句:“娘,一起走。”
姜昙再也狠不下心来。
乌日塔终于如愿追上她,站在姜昙身前抬头看着她。
他摊开手似乎想抱她,可是因为从来没有主动做过这么亲密的举动,故而有些生疏。
张开双臂半晌,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姿势,反而因此发现自己的手掌很不干净。
他将满是污泥的手掌在衣服上蹭干净,慎重地抱住了姜昙的腿。
手掌缓缓地握住姜昙的两指,五岁小儿的手掌不大,两指恰好能容他能完全握住。
脸颊旁是姜昙腰间垂下来的药囊,乌日塔轻轻地蹭了蹭,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
那笑容起初有些僵硬,随后越来越自若,像草原上的格桑花一样,欢快地在嘴角绽放。
万幸,他还没有学会哭,便已尝到了笑容的滋味。
姜昙心中滋味难言。
地面上传来疾驰的动静。
“闪开!”
马蹄声袭来,姜昙看到陆昇一身便衣,骑在马上,远远地朝他们大喊。
在他身前,是三个如鬼魅般出现的盗贼。他们扬着弯刀,哈哈大笑着朝姜昙而来。
陆昇手持一根长枪,一手击中一人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
接着,他飞身一跃,跳至第二人的马上,从后面割断了盗贼的脖颈。
第三人回头看了看两个同伴,竟不顾他们的死活,伸手来抓姜昙。
他们不是草原上的盗贼,而是专门冲她来的。
“去找你罗姨娘!”
姜昙在乌日塔的背上一推,乌日塔却不肯走,执意要与姜昙在一起。
上一次也是这样。
仅犹豫一瞬,第三个盗贼就扑到了近前。
乌日塔扬手撒出一把药粉,姜昙同时挥出柴刀,砍在盗贼的肩上,大概碰到了骨头,拔不出来,亦无法向下用力。
那盗贼尚有余力,挥起刀来,却被人从后扑着,摔倒在地。
陆昇与那盗贼一齐滚了几滚,瞅准时机拔出柴刀,用力一砍,盗贼的头颅骨碌碌掉下山坡。
姜昙下意识捂住乌日塔的眼睛。
片刻后,她低头一看,乌日塔向上望来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惊惧的情绪。
她险些忘了,地洞外面有他刚杀死的人,乌日塔是不怕这些的。
陆昇穿着一身便衣,看起来原本正在度过极寻常的一次外出时光,然而半路遇到这些人,大半都沾上了血污。
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姜昙想起药箱还在身边,便想去地洞里拿。
陆昇却吹哨招来自己的马,将姜昙推上马背,将乌日塔抱起来塞到她怀里。
“来不及解释,你们先走,往军营里报信!”
他的语气又快又急,姜昙险些找不到机会插嘴:“可罗三娘还在地洞里,她还怀着孕!”
陆昇没有丝毫犹豫:“交给我!”
这一次,陆昇完全不给她回话的时间,在马背上用力拍了一记,很快看不见身影。
乌日塔把小羊儿藏在枯死的树桩里,找到他时是昏迷的状态。
姜昙再次审视乌日塔。
平日分明看着是一副安静的模样,专心地在屋子里玩石头。
而她那些迷药从来都放在箱子底部,很少拿出来用,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找不到。
他到底什么时候拿的这些?
走至半途,乌日塔的小红马出现,三人两马一起朝军营赶去。
大昭的驻军离得不远,守卫却森严。
姜昙只认识周胜,可却不知道他此刻在何处,若是去找紫珠,便会多余浪费时间。
于是她直接去了军营。
军营中一片平静,门口守军拦住她:“军营重地,闲人免进!”
姜昙的嘴比脑子更快:“离此处不足二里的山坡后有盗——”
不对。
盗贼所在之地离军营不过二里地,他们每日都有巡逻军,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
这不对。
在守军锐利的眼神下,姜昙改口说:“我是周胜的姐姐,有要事找他!”
听到消息时,周胜正在与同伴切磋练剑。
一大清早陆昇就出门去了,问他去哪里也不肯说,最近他总是神神秘秘,已然不是当初疼爱他的陆大哥了。
乍然听到姜昙来找他,周胜还以为是紫珠出了事情。
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却见姜昙笑眯眯地说:“妹妹有件喜事托我告诉你。”
门口的守军支着耳朵想听。
周胜一听是喜事,连忙追着姜昙走到一边,待确定无人听到后,姜昙才说出了陆昇的事。
周胜听完神色一肃,就要往回冲。
姜昙及时拉住他:“我怀疑,你们军中有内鬼。军中的事我不懂,但你要想好,如何才能保证,派去的援军不是敌人!”
周胜脸色变了几变,还是回去了。离开时嘱咐说:“外面不安全,你们回去等着,有消息了去通知你!”
姜昙在军营外站着。
不多时,看到大门打开,一队人马冲了出来。
手中的马儿蠢蠢欲动,这是陆昇的白马。姜昙将小羊儿抱下来,马儿如箭一般加入前方的队伍。
姜昙想了想,最终背着小羊儿,去往紫珠的住处,和她待在一起。
若是周胜回来,也能方便他找到自己。
一直等到夜里,门被叩响。
姜昙立刻清醒了,连忙去开门。
门外是风尘仆仆的周胜,先是看了一眼紫珠,确认她安然无恙,随后对姜昙说:“陆大哥想见你。”
紫珠看见两人肃然的脸色,觉得大事不妙:“怎么了?”
周胜将她哄进屋:“没事,就是有事商议。”
乌日塔抓住姜昙的袖子,姜昙回来后,一直对他很冷淡。
姜昙看了他一眼,将他的手拿开:“若你还听我的话,就待在这里。”
紫珠将乌日塔抱起来:“阿年,今晚和紫姨娘一起睡。”
乌日塔从来不会和别人一起睡,就算会,也是和姜昙一起。紫珠这样说,今晚他们势必是睡不下了。
乌日塔扒着门边。
姜昙没有看他一眼,匆匆跟着周胜走入夜幕中。
周胜给了姜昙一身士兵的衣服,他们此行是要去军营。
陆昇与她其实没有什么话可说,若真的有,也不必非得在此时此刻。所以一定是出了别的事,姜昙浑身上下,就只有医术尚可看得过眼。
所以,陆昇一定受了重伤。
不能被人发现,也不能下地,只能由姜昙去找他。
门口的守军看见周胜,脸上带笑:“今个儿什么好日子,买了这么多酒。”
“嗐。”周胜苦着脸叹气:“陆大人被一伙盗贼缠住了,这和打了败仗有什么区别。心高气傲的公子哥,可不得喝几杯排解排解。”
守军对视一眼,眼中嘲弄,放行。
走进军营,经过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帐,里面传来喝酒谈笑声。
再往前走,周胜不再伪装,脸色沉下来,步子也快了许多。
前面就是陆昇的大帐。
刚迈进去,姜昙就闻到铺天盖地的血腥气。
陆昇满头冷汗,正面看起来却没有伤口。眼神相触,陆昇知道了她的想法,说:“在后背。”
他极缓地转过身,背后插着一截断箭,伤口处汩汩涌出鲜血,淌成了一条血线。
又是箭。
此箭不是军中的箭,制作精妙,刺入极深。仔细察看,尖端甚至有倒刺,如此阴险的手段,倒像来自京城。
驽箭。
姜昙沉默良久。
陆昇似乎笑了笑:“看来我们想到一处了。”
这是陆青檐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