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的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来北地的这五年,姜昙并不是没有听说过陆青檐的消息。
第一年时很少,也有她刻意捂住耳朵的缘故。
然而这几年消息越发密集,关于他的消息传得飞速,几乎无孔不入。
许道成病重,是去年年末刚发生的事。今年年初,新任首辅闫慈就入了内阁。
景胜帝久不上朝,所有政事俱交内阁处理,实在无法处理之事再呈请圣裁。只是闫慈年事已高,故而政事多由他的义子帮忙办理。
闫慈的三个义子只剩下两个,三公子田永于五年前遇刺身亡。
因此,剩下的长公子陆青檐、二公子赵青林就成为闫首辅的左膀右臂。
两位公子中,长公子陆青檐尤其被闫首辅看重。也是朝野上下最负盛名的一位,据说几乎时时跟随闫慈前后,一刻也不能离。
以上是边陲小城,路边随意一个小贩都能说出的内容。
可是以陆青檐的野心和作为,绝不可能像传闻中这么简单。
姜昙最清楚,外面传的这些事,他五年前就能做到。
一阵风吹起黄土,扬起满地的沙尘。
路边的茶棚中,陆昇用手指蘸了蘸杯中的茶水,在桌面上画出一个三足鼎立的局势图。
“许首辅上疏奏请告老还乡后,许党的官员并入太子麾下,继续与闫党分庭抗礼。然而看似是两方之争,实际上是三方。贤妃于二月初诊出了喜脉,或有可能与陆青檐离心。”
他在上首第一位的地方,反复画了圈,表示这处的重要性:“贤妃这处只是萤火之微,威胁几等于零。其次是东宫,太子虽不得皇上喜欢,可毕竟是正统储君,若……”
陆昇顿了顿,隐去了中间的话,姜昙猜到,他可能是想说“帝崩”。
“太子登基,于闫党是灭顶之灾。”
陆昇的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然而以上都是空想,这几年闫党在朝堂一手遮天,无人能敌。”
他说的尚且留有余地。
莫说以后,就是眼下,从贤妃传出有孕之时,陆青檐就已加派了人手监视。
贤妃在朝中并无根基,想要在陆青檐的眼皮子底下做什么小动作,简直难如登天。
北地气息干燥。
没过一会儿,桌上的水痕就蒸发不见。
姜昙沉默良久,抬眼看陆昇:“大公子说的这些,与我似乎没有关系。”
五年前陆昇帮她一次,还给了她大昭的地图,姜昙其实十分感激。
寻常百姓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这样细致的地图,上面还仔细标注了山川河流,应该是陆昇平时用的东西,实在是帮了她大忙。
然而他此刻说出这些谋划,却让她琢磨不透了。
陆昇是不是太信任她了?
按理说,他们二人并没有深入的交际。算上这一次,才见过三次面而已。
陆昇笑了笑,继续说:
“长兄今年不过二十五岁,已任太常寺少卿。二十五岁的正四品官员,姜姑娘你可知道,大昭史书中有几个,古往今来又有几个?就算在闫慈死后,只要陆青檐在一日,我方才所说三足鼎立中的前两者,就永无翻身之日。”
就算按照明面上的假年龄,陆青檐也才二十七岁。
这样年轻的正四品官,在史书中亦很罕见。
陆昇将剩余的水痕擦去:“江南一带的官员有一半都是闫党亲信,其中又有一半暗中与他来往密切。他的手已伸到北地来,陈兴平只是个开始,迟早这里也会被他的人盘踞。”
这就是陆昇方才说的,北地也不能待下去的缘故。
姜昙慢慢琢磨出点意思来:“你是在劝说我,和你一起对抗闫党?”
她不知该苦笑还是如何了。
陆昇看着是很靠谱的一个人,师从太傅,谋略心性不在话下。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以为她有对抗闫党的能力。
姜昙摊开袖子,无奈打量了一下自己,怀疑身上是否有闪光之处,竟连她本人都未能发现。
最终,她遗憾地说:“大公子,姜昙不过是一个平头百姓。若你身体不适,我或可助你痊愈。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能力,你高看我了。”
说着,姜昙饮下一杯茶。
此地是边陲最贵的茶棚,她寻常是喝不起的,可不能浪费了。
“姜姑娘远在北地,或许不清楚京中之事。”陆昇顿了顿:“陆青檐至今孑然一身,未曾婚配。”
原来他不是让她对抗闫党,而是让她对抗陆青檐。
说完,陆昇敛袖站起来,将桌上的糕点往姜昙那处推了推。
经过乌日塔身边时,他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孔明锁,放在桌子上。
离开时他留下一句:“我就在营中,姜姑娘若寻我,昇随时恭候。”
孔明锁小巧玲珑,特意做成了孩童的尺寸,依旧精巧复杂。
乌日塔摆弄着手中的石头,眼神落在孔明锁上几息,慢慢地将锁握在手里。
只有五岁的乌日塔爱好不多,能把东西握在手中,代表他十分感兴趣。
这种锁,极少有小童喜欢。因为十分难拆开,往往要研究半天才能弄明白,枯燥而无味。
姜昙幼时就很不喜欢,直到十六七岁才渐渐品出趣味,甚至自己改变结构,研究出了独一无二的新锁出来。
陆昇竟能想到送这种东西给乌日塔……陆家人揣测人心的本事,还真是如出一辙的可怖。
姜昙闭了闭眼。
她很想对陆昇说,孑然一身并不能代表什么。
这么多年,你不也是一个人吗?
当初她那一箭朝着心脏去的,陆青檐一定恨不得弄死她。
更何况,谁不是一个人呢。
姜昙看着茶棚外的过路人来来往往,头上身上皆裹着厚重的兜帽长巾。
边陲的风沙肆虐,已到了不得不让人遮住头脸的地步。
“嗒”地一声。
姜昙转过头去,乌日塔将散乱的木条放在桌子上,黑漆漆的眼珠看过来——
他将孔明锁解开了。
“走吧。”
姜昙数着铜板,却被告知钱已付过了。
不吃白不吃,她往嘴里塞了几块糕点,又往乌日塔嘴里塞了几块,最后实在吃不下,就统统装到口袋里。
别说,旁人付钱买的糕点就是好吃。
然而她吃的有些撑了,于是决定去先前与陆昇待过的土坡前走一走,那里风景尚可。
只过了半个月,这里的绿意就变得黯然失色。
姜昙很轻易地找到了汤慎的墓。
一眼望去,除了附近的土坡,只有那处有小小的凸起。
走近一看,是个小土包,土包前一块木牌勉强立着,上面被人用刀刻了四个大字:盛慎之墓。
“盛”字被人刻意抹去,姜昙看了许久才认出这个字。
盛?不是姓汤吗,怎么是盛慎。
姜昙越想越觉得耳熟,她生平知道的人中,姓盛的不多。
其中恰好有一家姓盛的,因为娘亲与这家女主人相熟的缘故,还曾定下一桩口头的娃娃亲。
只是两位母亲早逝,故而婚约在时间中消磨隐去,渐不被人提起。
成年后,盛家的人没有找过来,姜昙也无意去和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成婚,最后不了了之。
提起那家人,姜昙只记得娃娃亲的另一个人,他叫盛谨之。
倒不是同一个人。
然而这时,姜昙忽然看到,墓碑的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她伸手擦了擦那黄土,最下面的竟是:谨之。
父,盛炳立。
盛炳就是汤炳,所以盛谨之就是汤谨之,汤慎。
与她有婚约却不了了之的那个人,竟然是汤指挥使的大公子。
天意弄人。
不过现在知道这些,也不起什么作用了,汤慎恐怕连这一件婚事都不知道。
汤家人从来存在于百姓的传言中。
最近的时候,姜昙在陆青檐的大帐里,隔着一道屏风,听到汤炳和他的二子在帐外受训,汤家摇摇欲坠。
勉强与她有几分关系的汤慎,从出现起就昏迷不醒。
两人生前从未有过交集,直到他死去,躺在墓穴中,姜昙才与他的白骨见上一面。
姜昙此时有些后悔空着手过来了,她该买着香烛元宝的。
这么想着,姜昙上手将墓穴周围的杂草拔干净,又清理完墓碑前的黄土。
乌日塔不知道姜昙在做什么,只专心做着自己的事。
玩过了孔明锁,手中的石头一时索然无味,他在土坡前后转着,忽然发现一处更好玩的地方,蹲在地上扣弄起来。
姜昙发现时,他已经将汤慎墓旁的地面刨了一个坑,甚至挖出来一个洞。
面前落下一道阴影,乌日塔抬头,对上姜昙看似平静的双眼,心中咯噔一声。
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样做会让姜昙不高兴,手指飞快,又将地面上方才拆开的机关锁拼凑回去。
姜昙这才发现,原来乌日塔不是在刨坑,而是墓碑旁的黄土原本就没有填实。
有人留出一小块方正的空地,向下嵌入了一个机关锁。
这机关锁的形状亦很眼熟,姜昙想了许久终于想起来,这是她在吴江时自己做过的。
刘仲青死前不久,其实单独见过姜昙一面。
他交代的不多,只说了两件事。
其一,将有关宋庸一案的所有卷宗销毁。其二,离开吴江,越远越好。
然而十七岁的姜昙极其天真幼稚。
宋庸此案虽然证据齐全,可是相关罪证并没有全部公布。
刘仲青那样告诉她,她隐隐察觉到此案牵扯到了不能处决的大人物。
但私心里仍希望有一天,所有罪证能够大白于天下,故而藏了一部分卷宗没有销毁。
而是用她自制的机关锁将卷宗锁起来,自以为高明地埋到吴江县衙一个地方,留下了一些蛛丝马迹。
十七岁时,姜昙很喜欢听市井人说书,书中捕快将凶手绳之以法的故事让她很向往。
她幼稚地以为,如果有人能找到这些卷宗,一定是来主持人间公道的。
直到刘仲青突然死去她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永远不是书中那样非黑即白,邪不压正。
没有绝对的正义。
她留下的那些卷宗,没有人会注意到。
三年的时间,她一度自暴自弃到对人世失望。最后燃起求生的意志,也谨记着刘仲青的嘱托,只求自保,做个隐于人世的普通人。
可就在她自己都要忘记了的时候,忽然有人告诉她,他曾经发现了她留下的东西。
可此人已经化作了一堆白骨。
天意弄人,天意弄人。
姜昙打开机关锁,盒子里正放着她曾经留下的卷宗。
不知汤慎生前是如何保存的,或许是锦衣卫特有的密法,才让卷宗不至于毁坏。
掀过她留下的卷宗,后面续有墨迹较新的纸页,这应该是汤慎的字迹。
从纸页中可以看到,他在吴江找到了更多的证据,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上面甚至有除了宋庸以外的名字,最后写着这些名字的生平和官职。
按理说,汤慎是锦衣卫,他对所有官员的消息烂熟于心,不至于特意写下来。
唯一的可能,或许是写给她看的。
他找到了这些卷宗,知道当年吴江案中有一人留下的证据,故而也期盼着这人能找到他留下的,所以用了和她一样形制的机关锁。
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去了扬州,落入了陆青檐的天罗地网,就此被害。
汤家人应该没有打开过,或许以为这是汤慎的遗物,所以一起埋入了墓穴。
当初紫珠问她,去北地的哪一个城镇。
最后是由紫珠选的,她不识字,故而选了一个看起来形状最好看的,两人才来到这里。
如果当初紫珠选的是别处,如果陆昇没有提醒她,如果她没有生出来看一看汤慎的心思……
她或许到死也不会知道,汤慎和她曾经有过这样的交集。
恍然惊觉汤慎和她有这样的渊源,姜昙关心起汤家其他人的命运来。
然而她此时忽然想起来,早在五年前,汤家举家离京。
彼时她对汤家的命运漠不关心,坐在马车上看路上的车辙印时,也只是由他们的下场联想到自己,而暗暗心惊。
五年前。
汤家三公子汤忖死于狩猎日,雪林。
大公子汤慎死于离京途中,一个荒芜的破庙。
汤炳一夜白头,病逝于大儿子死后的第二月。
二公子汤恒被打断了腿,于到达流放地的前夕失踪,至今生死未知。
乌日塔的小手伸过来,在姜昙的眼下擦了擦。
他自小没有哭过,就算从椅子上摔下来,磕破了脑袋,也从来没有哭过。他不知道哭的滋味,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哭。
或许是遇到了难题,没有办法。
乌日塔认真地看着姜昙,他想看出姜昙的难题是什么。
他很黏着姜昙,却只是沉默地跟在她身边。有事时以眼神问询,匆匆一触就离开。
其余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玩他的石头。
这样主动的时刻几乎从未有过,因为对他来说,这样的时刻十分难熬。
可是他愿意这样对姜昙。
然而此刻姜昙哭泣,他却不知道如何解决她的难题。
甚至,他连她也难题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姜昙凝滞的眼珠子聚焦,看着眼前的乌日塔,眼前浮现出前些时日的画面——
布和大叔抱着哀鸣的小羊哭泣,乌日塔却递上了他的匕首。
真的是很神奇的一件事,母子之间的羁绊,让她一瞬间明白乌日塔的想法。
他并不是像布和大叔以为的那样,好心地提醒忘在外面的匕首。而是在建议,用匕首杀了小羊。
杀了哀鸣的小羊,结束它的痛苦。
他把这视为一个难题,如同解开机关锁那样。用匕首杀了小羊,也可以解决布和大叔的难题。
乌日塔的眼睛,真是像极了陆青檐。
以陆青檐的脾性,他小时候会不会也这么做过呢?
姜昙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推开乌日塔的小手,用了比平常稍大的力道。
乌日塔询问的眼神追随着她,姜昙拒绝与他交流。
她将卷宗收起来,放到盒子里准备带走。
北地确实不能待了。
.
晚饭时,紫珠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门。
这里就姜昙和乌日塔两个人,紫珠却生生做出招待一群人的架势。
不仅给姜昙带了首饰发簪,给乌日塔带了香包小木马。还给棚子里的大马带了草料饴糖,给小红马带了绒球发饰,将它的鬃毛编成了两条辫子。
她似乎忘了小红马是公的。
周胜果然信守当初“孝敬”她的承诺,一来就闷声不吭去厨房里做饭,最终端上来丰盛的四菜一汤。
饭桌上热闹而沉默。
热闹的是紫珠和周胜,叽叽喳喳地说着新房布置、街坊邻居,周胜不停地给她夹菜。
沉默的是姜昙,偶尔应和一两声。
吃完饭,趁周胜去洗碗,紫珠在姜昙身边坐下来:“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姜昙边做女工,笑着说没事。
紫珠狐疑地盯她一会儿,肯定地说:“肯定有事。阿年平日都是自己一个人吃饭,今天反常地坐在桌子上和我们一起。姑娘你虽然在笑着,可是眼睛里没有笑意,你不高兴。”
紫珠真是敏锐。
姜昙并不打算解释,手中的活计在此刻结束。摊开给紫珠看,是一双虎头鞋。
“呀,真好看!”
紫珠很快忘了先前的事,稀罕地看来看去,向乌日塔招手:“阿年,真不容易,你娘第一次做鞋,快来试试。”
乌日塔往这里看了看。
姜昙按下紫珠的手:“是给你的。”
“给我?我又穿不上。何况这式样……”说着紫珠一愣,脸色红了:“姑娘真是的,哪有那么快,得等上好长时间呢。”
姜昙却没法等了。
然而这些话却不必让紫珠知道,她很幸福,一辈子都会很幸福。
姜昙笑着塞给她:“提前备着,总不多余。”
周胜是周蝉衣的弟弟,周蝉衣是陆家三夫人。将来周胜领着紫珠回扬州,会回到陆家,迟早会被陆青檐发现。
顺藤摸瓜也是早晚的事。
这桩婚事是陆昇亲自保的,所以他也一定会照看紫珠,她不会有事。
姜昙也不想和紫珠分开,可是她们必须分开。
“草原的路人有口信传过来,那边的牛羊染了病。路程有些远,我可能得过几天才能回来。”
姜昙拍拍紫珠的手:“接下来北地不太平,你和周胜在一起,平日没事不要外出,也不必来找我。若是有急事就去找陆昇,他肯定会帮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