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子!”
邓显捞起陆青檐,抖着手在陆青檐鼻间探了探,呼吸微弱。
还好,有救!
他招呼手下:“去找大夫!”
荒郊野外,四处都是荒林和白雪,不见一个人影。
邓显背着陆青檐骑了一里山路,才在半山腰找到一个猎户,当即强征了他的住处,将陆青檐放了进去。
村中的白胡子郎中被推到床前时,双腿发颤:“这人……已经没气了,如何能救得过来?”
一柄长剑搁在郎中脖颈间,割断了他的胡须:“救不活,你陪葬。”
这帮强盗!
郎中也是个半吊子,只能用最寻常的办法,挤压床上病人的胸腹,让他吐出水来。
还好,这人意志顽强,挤压半晌,终于听见他喘过来一口气。
郎中抹掉额头的汗。
脖颈上的长剑紧了紧:“继续!”
郎中说:“这位公子爷中的箭太深,且胸口有旧伤未愈。若贸然拔剑,恐怕危及性命,老朽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邓显如何不知:“箭上有毒,若不拔箭,死得更快!”
这这这,拔箭也是死,不拔也是死。
郎中两手一摊:“大人不如杀了我罢,老朽是真的没法子了。”
这时,床上的陆青檐睁开了眼睛,说了一句什么。
“长公子!”邓显连忙趴到床边,听到陆青檐说:“甘、草……姜……”
话未说完,陆青檐晕死过去。
“甘草和姜,快去找!”
郎中从地上爬起来:“这东西山中倒是有!”
待找到了甘草和生姜,郎中很快凭着他的半吊子医术想起来,这位公子爷说的是解毒的药材。
于是无师自通地将防风和绿豆等找到了,最后一股脑地煮成一锅,给病人灌了下去。
邓显反复问了几次:“这些真的有用吗?长公子何时会醒?”
郎中心虚地用袖子擦汗:“很快,很快。”
可究竟何时醒,他也不知道。他不时往门外张望,倒是希望这人手下的护卫,能尽快从城镇带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夫回来。
就算真的被他治得快死了,神医应是能接下来这个烂摊子吧。
然而直到三更天,派出去的护卫也没能回来。
邓显往墙角看了看,那里是瑟瑟发抖的猎户,和强硬被他拉扯起来,最后却在床尾打瞌睡的郎中。
若是他离开了,就没有一个能靠得住的了。
可派出去的人没能回来,就说明情况有异。若是他不出去寻大夫,长公子或许就真的死在这里了。
犹豫一番,邓显还是决定离开。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悠悠转醒:“伯安,这是在哪?”
一天一夜后,在第二晚的四更天,陆青檐醒过来了。
邓显惊喜不已:“长公子,你觉得如何?”
陆青檐并不说话,眼神望着虚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邓显犹豫说:“夫人她……属下已命人去追寻夫人踪迹。”
陆青檐打断他:“吩咐下去,一旦寻到,不必带回来。天涯海角,就地格杀。”
邓显震惊抬头。
陆青檐一脸平静,不似作假。
他好像不想再提无关的人事,打量了一圈四周:“尽管一时落魄,也不必节省到这个地步。”
邓显不解其意。
屋内一盏油灯,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可陆青檐皱眉说:“为什么不点灯?”
.
北地二月。
草原上已生出密密麻麻的小花,一片翠绿中有点点荧黄点缀,远远望去,像夜空中的星星。
当地的牧民总是在这时纠正她,这是毒花。在草原上,他们都不让牛羊吃这种花,否则就会浑身痒痒。
姜昙则会告诉他们,此花命叫毛茛,可治恶疮。
牧民们不信,毒花会让皮肤肿起来,怎么能治皮肤恶疮呢?
姜昙便让他们试试,牧民连连摆手,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再往深里争执,对面扑面抛来一连串的胡语,还夹杂着独有口音的官话,听得姜昙脑瓜子疼。
“姜大夫——”
远处的山坡上,罗三娘站在毡帐前叫她。
姜昙朝她挥了挥手,准备骑马过去。
她回头看了一眼,草丛里不知正在忙什么的小童站起来,与她对视片刻,低下头去。
随后小童吹了声哨子,一匹小红马远远地跑过来,停在小童的身边。
那小红马虽然比寻常的大马矮,可是终究比五岁的小童还要高上一倍。
有些成年人上马都要费半天力,然而那小童一个翻身上去,轻而易举地稳坐在马上,像是已练了千百遍,早已和自己的小红马培养出了默契。
姜昙骑马慢慢上坡,小童和他的小红马也慢慢跟在她身后。
她其实曾经看见过,没有旁人在时,他一个人骑过大马,还做出过许多惊险的动作。
此刻跟在身后,是迁就她的速度。
上了山坡,罗三娘张开双臂走过来,将小童抱在怀里,揉了揉他满头的小辫子:“乌日塔那顺!今天姨娘做了好吃的,留下来吧!”
乌日塔那顺,旁人惯常叫他乌日塔。只有罗三娘每次见到他,不厌其烦地叫完他的全名。
乌日塔黑漆漆的眼珠子转了转,征询的眼神看向姜昙。
罗三娘不等他同意,就将他从马上抱下来:“不用问了,姜大夫也留下,你们都留下来!”
罗三娘是地道的中原人,而她的丈夫是北地的牧民。两人在两国交界处定居,每天大昭和北地来回跑。
他们有两个可爱的孩子。
大的叫哈图,意为坚硬。小的叫格日勒,意为光芒。
罗三娘也给他们取过中原名字,不过因为取的太独特,连两个孩子都嫌弃,不肯叫出口。
“小羊儿,小牛儿~”
三娘叫大儿子小羊儿,小儿子小牛儿,叫丈夫为老羊。
还给乌日塔起了别称:小狗儿。
美其名曰,贱名好养活。
话说出口,罗三娘一拍脑袋:“哎呦,我忘了,小羊儿跟着老羊去爷爷家了。”
于是改口:“小牛儿!”
半晌,小牛儿才从毡帐里出来,脸上有着不正常的红晕,说话也懒洋洋的:“阿娘,别这么叫我,每次都像在说小妞儿。”
罗三娘叉腰:“你不是小妞儿是什么,当初明明跟菩萨说好要个女孩,结果出来是个可恶的男孩。还折腾了我那么久,多亏姜大夫救你,否则咱娘俩就一起见菩萨去了。”
小牛儿轻轻哼了一声,来到了姜昙面前:“姨娘。”
姜昙抵着他的额头:“头晕不晕?想吐吗?”
小牛儿摇摇头。
他原本头不晕,也不想吐。然而一摇头,头就开始晕,也有点想吐了。
姜昙摸摸他的脸:“有些烫,得喝药。”
小牛儿晃晃姜昙的胳膊,拖着长长的调子:“姨~娘~”
姜昙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疼得这小子直挠头。
“你自小肠胃就弱,一旦吃不易克化之物就发热。下次还不长记性,就给你的方子里添一味黄连。”
姜昙边写边斥道。
遇上罗三娘是在北上的途中,那时她大着肚子,一个人跟着商队往北地去。结果被春雪困在破庙,遇上了姜昙。
小牛儿是姜昙第一个接生的孩子,七月大早产,险些被羊水呛住。
也是从他开始,姜昙做了在边陲之地游走的草原大夫。从治人到治牛羊,从接生婴儿到接骨解毒。
范围广而杂。
罗三娘揪着小牛儿的辫子:“你肯定又去抓兔子了,今晚烤羊腿招待姜大夫和小狗儿,你只许看着!”
背过身,小牛儿挤眉弄眼,去牵乌日塔的手:“阿弟,咱们去抓兔子,我知道那边有个兔子洞……”
乌日塔看了一眼姜昙,两人对视片刻,乌日塔扭头跟小牛儿走了。
夜幕降临,罗三娘在毡帐前燃起篝火,叫上邻居几个女人和汉子一起又唱又跳。
姜昙坐在一边,静静喝着马奶酒。
草原上的天很低,像是站到山坡上就能触碰到顶。星星布满天空,快要掉下来一样。
姜昙看着几人歌舞,对罗三娘的邀请微笑拒绝。
坐了一会儿,背后忽然一沉,有什么轻轻撞了上来。
姜昙扭头一看,是乌日塔那顺。
他双颊染上红色,往常撑得滚圆的黑葡萄眼珠,此刻也紧紧阖上。
姜昙一摸他的脸,暗道不好。
这家伙把自己放在一边的马奶酒喝了。
“三娘,我先回去了。”
罗三娘朝她招招手,表示知道。
草原上夜里很冷,姜昙将外衣脱下,裹住乌日塔,放在马上,一手牵着马慢慢回城去。
不远处就是大昭的边陲小城,姜昙在那里买了一间小院。
回去时,紫珠还没有回来。
驻守边陲的一名士兵向她示爱,她正在考虑要不要答应他,今晚就是最后期限。
姜昙把乌日塔放到床上,仔细盖上被子。
去打了温水回来时,乌日塔的眼睛睁开了,黑漆漆的眸子看着她。
姜昙手下一滞,用巾帕盖住乌日塔的眼睛。
乌日塔摇摇头,将巾帕甩脱,仍旧看着她。
他虽然只有五岁,却知道自己不喜欢他这双眼睛。平日里只对视一瞬就低头,如今执着地盯着她看,是因为不小心醉了。
姜昙用手捂住他的眼睛:“睡吧。”
乌日塔抱着她的手睡着了。
这个孩子来得意外。
那段时日,她丝毫不忌讳用药,为了自己的身体能快点好,甚至有时加重剂量,完全没有考虑别的生命。
她有意让它在不知不觉中死去。
可是它却活下来了,现在变成了他。
乌日塔一生下来就不会哭,紫珠用力拍他的脊背,他才哭着睁开眼睛,但声音很小。
他会说话,但也不会说话。
和她这个娘亲近,也不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