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檐再次回城,是在一个时辰之后。
座下的快马累得气喘吁吁,身后的下属们也都吃不消了。
姜昙曾这么问过他:“你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
然而要做到阴魂不散,却是很不容易的。
新年伊始,陆青檐策马立在城门口,茫然地看着过往的人群。
那些可怜的贱民们,每一个人都有明确的方向,或是买东西,或是回家,或是出城,脸上弥漫着幸福的笑容。
只有他漫无目的,在城门附近一遍又一遍地打转。
陆青檐不知往何处去追。
姜昙会从东门走吗,还是会从西门走?她是不是又躲藏在暗处,只等他远去,就趁机离开。
她像一条滑不溜手的鱼,一旦离开视线,就跃入大海,全无踪迹。
足足呆愣了一刻钟,陆青檐才想起来要做什么。
将京城所有出口在地图上圈出来,把所有姜昙可能走过的路线都安排好人手。尽管他将所有人马都派出去追,可分到每一条路线上,就变得寥寥无几。
待其他人都飞驰而出,就只剩下了他。
交给老天吧。
陆青檐闭上眼睛,随意抓了一个方向,想也不想地追去。
京城的冬天亮得总是特别慢。
从天有亮色到朝霞出现,又用了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里,他座下的马终于坚持不住,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他的马死了,身边的属下将马让给他,待这匹马死了,又换一匹。
就这样,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减少。半途遇到一个岔路,人分散出去,最终只剩下他一个人。
或许又过去了半个时辰,或是一个时辰,座下的马不肯走了。
陆青檐将它抽得鲜血淋漓,仍不肯动,于是他下马。一边在昏暗的天色中摸索着,一边用双脚探路。
姜昙究竟在哪呢?
她或许在地图上某一条可能的路线上,用她精妙的计谋甩开他那些愚笨不堪的属下,比玩弄他更加轻而易举,最后悠悠逃走。
金灿灿的朝霞照不散河上的白雾。
陆青檐沿着河边行走,脚下虚浮,每迈一步都觉得艰难,四下里无人,他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仿佛在走黄泉路。
一盏孤灯破开白雾,引着一艘小船靠岸。
原来不是黄泉路,荒郊野外,竟还是有人的。
陆青檐将箭弩绑在手臂上,藏于背后。他的剑虽然丢了,可还有利器,便可以抢了小船,继续前行。
他潜入水中,然后发现了船头的仙人。
“姜昙。”
手掌触碰到温软的暖意,他才觉得从黄泉回到了人间。
陆青檐从水中站起来。
他找到她了!
看吧,老天终归还是站在他这边。天意如此,姜昙终究要回到他身边来!
事已至此,陆青檐已想明白前因后果。
之前姜昙痴傻的表现,甚至吸入毒烟那件事都是假的。
姜昙从始至终都是之前的姜昙,她聪慧机敏,与凶恶的自己虚与委蛇,伪装成一腔深情的模样,成功地骗过了自己。
他明明已经防守得十分严密,就连她的双腿,他也几乎日日确认,她究竟是何时恢复行走能力的?
隐忍至今,不愧是姜昙!
“姜昙。”
第二声时,姜昙才看到他。
然而她满面惊恐,见鬼了一般。和他失而复得的惊喜情绪,是完完全全相反的。
陆青檐下意识低头审视自己,确实太狼狈了些。
也不怪姜昙把自己踢到水里,连他自己都嫌弃此时的模样,哪里像京城的陆大人,更不像光风霁月的世家贵族。
再次从水中站稳爬起来,陆青檐拨弄了下自己的头发。
他有无数话想对姜昙诉说,不是责问她的欺骗,而是倾诉这一路的艰辛。
他生平极少受这样的委屈,更不曾狼狈落魄到此等境地。他只是想和以前一样,和姜昙用力相拥到窒息。
他只是……想让她疼疼他。
可是——
姜昙总是不肯,总是要与他做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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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其来的这一箭射在肩上。
放在往常,陆青檐一定恨不得满地打滚。
可是如今,他能面不改色地将箭往外拔出,看着锋利的箭尖带出自己的血肉。胸口淌出殷红的血线被河水冲散,与污泥的腥臭气混合在一起。
陆青檐脑中十分清醒,甚至四肢被这痛意激发出无限的力量。
“姜昙!”陆青檐大喊着。
眼前一片迷蒙,他只看得清姜昙的身形,却知道她在看着自己:“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跟我回去!”
船头的身影抬起手,将什么扔了出去。
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但陆青檐就是有一个直觉:她丢的是他的第六指。他们写婚书时,他送给她的定情之物。
她竟如此践踏他的东西。
陆青檐冷笑,向前迈出一步,藏在水中的手臂缓缓抬起。
右臂上绑着箭弩,这箭弩曾经射得锦衣卫出身的汤忖动弹不得,是他杀人的决胜兵器。
无论如何,都要留下她。
然而在他还未抬起手之时,破风声袭来。“嗖”的一声,船上射来了第二箭。
第二箭比第一箭更有力,直接将他射到水里去,这下再也爬不起来。
仰面倒下去之际,他忽然看清了姜昙的面容。
她毫不留情地说了三个字:“去死吧。”
河水灌入耳中,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外面大雪纷飞,水中竟是暖的。
陆青檐在水下睁开眼睛,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爹,爹——”
五岁小儿偷偷跟在父亲身后,却被拥挤的人群推到水里。
他在江中挣扎,朝岸上呼救。人群闹哄哄地围过来,然而父亲却一眼未看,径直离开了。
他知道他,他一直都知道他。
陆秋松知道他在跟着,也看到他落水,却故意装作未看到。
他觉得他是个麻烦,或许想着:“啊呀,正月里出生的孩子是祸胎孽种,溺死正省事呢。”
陆青檐不甘心。
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然而麻意从胸口的伤处弥漫至四肢,他无法滑稽地像野鹅那样扑腾起来,直接沉到了水底。
这一次,他或许真的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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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昙死死盯着水面,在船头站了许久。
直到紫珠过来,将她染血的十指掰开,边哭边劝:“姑娘,没事了。”
临走时她拿走了琉璃瓶中所有的药丸,陆青檐很怕她清醒过来,故而密盒里足足装了十瓶,吃到明年也吃不完。
也多亏他,姜昙才有机会把药丸中的乌头积攒起来,抹于箭上,射入他的心口。
“真的没事了?”
姜昙喃喃自语,问了几遍,紫珠都肯定地点头。她这才确信,她们再一次从狼口逃脱了。
陆青檐追的太急,只有他独身一人。他不会水,又中了毒箭。
天寒地冻,陆青檐生机渺茫。
雪下得越来越大,盖住了船舱。
姜昙放声笑起来,笑着笑着,眼角淌下热泪。
大喜大悲的情绪冲击,体内未清的余毒发作,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连站也站不住,摔坐在地上。
“血!都是血!”
紫珠一摸她裙角,伸到眼前,手掌中全是刺目的红色。
姜昙额头生出冷汗,发丝乱糟糟地黏在脸上:“别担心,是……迟来的月信。”
这么浓烈的血腥气,用厚重的衣服铺了几层,还在往外渗血,怎么擦都擦不尽。
这怎么会是月信。
紫珠脸色煞白,抖着唇说了好几次,才将字句拼凑完整:“奴婢、奴婢听说……若是察觉到……不想要他……他就会藏起来……”
紫珠刻意隐去那两个词,尽量不触动姜昙的情绪。
然而明白她意思的一瞬间,姜昙咬牙从地上爬起来,毫不犹豫要往河里跳。
紫珠死死抱住姜昙的腿。
姜昙动弹不得,勉强挤出笑容安抚她:“你别担心,我不是想寻死,我就是暂时在水里待一会儿,等血流尽了我再上来。到时候,我们还一起回去,好不好?”
紫珠哭着摇头:“姑娘别想骗我!跟您好几年,就算分辨不出药材,奴婢也懂得一些医理。血流尽了,命就没了。何况你腿还伤着,先前服了那么多的毒药!”
姜昙不说话。
紫珠哭着放开她:“姑娘冷静下来想想,水里那么冷,跳下去后,你真能安然回来吗?”
姜昙怔怔低头。
水面发绿,一眼看不到底,这里是深水。如果方才跳下去,或许真的就没命了。
姜昙茫然地看着紫珠:“那怎么办?”
她虽然懂得医术,却不得不承认,过去她怠于修习,更少为人看诊。面对女子怀孕还是头一遭,更何况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见姜昙态度缓和,紫珠连忙擦干眼泪,将她拉到船舱里坐下。
“眼下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照看好姑娘自己的性命,其余什么都不要管。有些……随它去吧,等到您身子强健时再想办法。万一……”
紫珠看了一眼姜昙的肚子:“就没了呢?”
姜昙闭了闭眼。
紫珠说的对,她的性命最要紧,其他的无关紧要。她们已经逃出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眼前到了水路的岔道。
紫珠帮姜昙换了衣服,又在船上熬起药来。
袅袅的白烟飘起来,热气打湿了紫珠的眼睫。
她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水意,看向前方的岔路:“姑娘,咱们往哪走?”
姜昙看向桌上的大昭地图,那是临走时陆昇送给她的。
“北上,不去南方了。”
“北边,京城的更北边……”紫珠的手在地图上游移,她不识字,却知道北边有许多地方。
“这么多城镇,去哪里好呢?”
姜昙看向船外的风景,苍茫天地间,白雪皑皑。
去哪里都好,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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