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昙半个身子已跳了出去,正对上双目惊恐的小厮,眼下被人看见也顾不得了!
“想跑?”
车主看出姜昙动作不便,捉住她的双腿往后一扯:“回来!”
姜昙就这么摔回马车里,双膝重重磕在地上,她想爬起来,却疼得动弹不得。
身体被扳过来,一把匕首顶住她的脖颈:“藏头露尾,贪生怕死,你主子是谁?”
衣领被猛地拉近,姜昙对上一双错愕的眼睛:“怎么是你!”
姜昙也想不到,生平第一次走投无路起了坏心,竟然劫的是陆家人的马车。
这人还是陆青檐的堂弟,不,应该是堂兄,陆昇。当初扬州陆家炙手可热的大公子,听说和太子师出同门。
陆昇和陆青檐关系不好,原本她可以请他放自己一马,让陆青檐不高兴的事他应该会做。
然而去岁夏末,为了装成兔子的陆青檐,她射过他一箭。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姜昙惊疑不定地盯着他:“我射过你一箭,你可以让你刺回来。”
陆昇低头看着还抵在她颈间的匕首,连忙撤回来:“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将她好好地放在一边,跟被烫到了一样,猛地将脸侧到另一边去:“你……先穿好衣服……”
说话时,红意爬上耳根。
事情好像与姜昙想的不一样。
紫珠在车尾小声叫她:“姑娘,找到马车了。”
听完姜昙说话,陆昇恍然低声道:“原来那天,车里的人是你。”
姜昙不知道他说的是哪天,只知道说了这么多,解释清楚自己并不是刺客,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
既然他不介意曾经射过他,那该告辞了。
“等等。”陆昇拦住她的去路。
他仿佛想明白了什么事,方才怅然若失,此刻已想通了,故而脸上都是神采:“姜姑娘,我出城门很容易,城门兵不会检查我的马车。我于你有用,可以帮你。”
姜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大公子的恩情,姜昙铭记于心。”
陆昇与她对视片刻,再次将脸侧向一旁。
“……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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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到被骗时,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车辙印从官道变换到小路,越来越狭窄,人根本不可能安然通过。
“立刻回去!”
一声令下,所有人跟着调头。
陆青檐咬牙切齿地想:“姜昙啊姜昙,你可真是会耍着人玩。”
回到西城门一问,果然有姜昙回城的痕迹。
她和她婢女两进两出,未必不会第三次出城,她料中了他的行动,给自己争取了更多的时间。
然而东城门的士兵战战兢兢地说:“并无名为姜昙、紫珠二人的出城记录,也无陈有仁、陈四的出城记录。”
“怎么可能没有?”邓显说:“再仔细看看!”
城门兵便翻来覆去地找,依然没有找到。
忽然有一人想起来:“一个时辰前,有一辆马车出城,车里有人,却并未露面。”
邓显看了一眼陆青檐的脸色,鞭子挥下去:“城门兵就是这么核验出城人员的?”
那小兵不敢躲,生生受了:“小人不敢查,那马车是另一位陆大人的。”
陆昇。
陆青檐冷笑:“她果然和陆昇扯上了关系。”
邓显听得心惊。
什么叫果然,长公子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们与大公子的关系本就势同水火,眼下夫人还投奔了大公子,这下完了。
陆青檐气得将马鞭丢到地上:“差人回城,把所有的人马都调出来,全力去追!”
所有人马都调出来,这样的动静可不小,惊动尚书不说,皇宫那边恐怕也瞒不住。
事后弥补,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然而此刻邓显是万万不敢劝的,恐怕就算尚书来了,也拦不住长公子。
一群人不眠不休地追,到天明才追到那辆马车。
陆青檐抽出了随身的长剑,邓显眼皮一跳,连滚带爬地跑过去。
陆昇和汤忖不同,若真动起手来,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昇弟,我来接你嫂嫂。”
车帘被掀开,陆昇下了马车,并不惧眼前的人马和刀剑。
他悠悠说:“兄长弄丢了人,怎么找到了我这?她不愿跟你回去,何必强求呢?”
陆青檐冷笑,下马去掀车帘,被陆昇拦住。
两人对峙片刻,陆青檐说:“滚开!”
他狠狠推开陆昇,朝马车温柔劝道:“阿昙,酒楼下的水那么冷,你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一定又冷又疼。府里备好了热水和新衣,我们回去,好不好?”
陆青檐眼中俱是势在必得的狠意,偏生耐着性子软着语气,面皮看起来有些扭曲。
就算被陆国公棍杖相加,就算被祖母冷眼相待,这位表兄一直都面无表情,疼得狠了也不肯屈服。
陆昇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模样,像是一头狼,不得不耐着性子藏起惯用的利爪。
十足的怪异荒诞。
车内没有动静,姜昙不肯下来。
陆青檐面上的柔软情绪崩裂。
也对,她怎么可能愿意下来,她从来都跟他对着干!
驾车的小厮被邓显制住,陆昇碍于小厮的性命,并没有阻拦陆青檐。
车帘被长剑削断。
陆青檐探进马车,车内的暖香扑面迎来,有姜昙身上的味道,然而车内空无一人!
陆青檐猛地回头:“姜昙在哪?”
陆昇淡淡说:“兄长,从一开始我就说了,马车内没有别人。我和小厮出城祭奠友人,天亮就回城,你何苦追这么远?”
姜昙不在马车上。
她是从哪里下车的,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有上车。她又回城了吗?还是又从东门出去了?
不过无论如何,她都不在陆昇身边。
陆青檐深深吸了口气:“陆昇,你等着。”
“回城!”
片刻后,方才的人马离去。
没想到陆青檐也有被气到疯狂的这一天。
陆昇对着陆青檐的背影,讥讽地笑了笑,对小厮说:“我们也回城去。”
小厮将车帘装回去,忽然指着车内:“大公子快看!”
车内的地衣上,赫然是一滩殷红的血迹,那是方才姜昙躺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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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昙浑身疼得抓狂。
她很想跳到冰冷的河水中,她知道河水很冷,但一定能将她冻得毫无知觉,以此抵消痛意。
此刻顺流而下,省力许多。
紫珠坐在一旁休息,拿起先前换下的衣服,衣服虽然破了,但缝补浆洗一番还能用。
她翻找着,突然在衣裙后发现了血迹:“姑娘,你上次月事是什么时候?”
姜昙几乎是用气声回答:“不知道。”
吃了那么多药,不知从何时开始,月信早就乱了,此刻汹涌而来,疼成这样,料想是先前乱服药的报应。
姜昙再也坐不住,躺倒在船舱中,摸了摸额头,一片滚烫。
偏生是这个时候,竟然起热了。
紫珠抱着姜昙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腿上,心疼地摸着她的头发:“前面快到岸了,应该不会追来了,咱们停一下吧。”
姜昙无力点头。
天边露出霞光,前路一片光明。
姜昙被天边朝霞吸引,来到船头坐下,紫珠在另一端撑船,准备靠岸。
水中钻出一只冰凉的手,猛然抓住了姜昙的脚踝。
姜昙屏息低头看去,陆青檐满身污泥,一张脸白得似鬼,黑漆漆的眼珠死死盯着她。
“姜昙。”
天边忽然下起风雪,如同三年前吴江的梅花巷子里,那间破败不堪的小院。
门缝里那双阴鸷黑沉的眼睛,和眼前这一双重合。
“啊!”
姜昙发出一声尖叫,连声喊着紫珠。
她不断挣扎双腿,脚踝上的毕竟不是锁链,很快被她挣脱。
紫珠从船尾跑过来,看见陆青檐也骇了一跳:“他……是怎么找到这的?”
陆青檐被姜昙踢到了水里,不见人影。但她知道,他还在水下藏着,很快就会出来。
愣神之后,紫珠连忙撑船离岸。
走出一段距离后,陆青檐终于从水里爬了出来,黑长的头发贴在面上,湿漉漉地追她。
“姜昙,姜昙……”身上的衣服吸了水,变成沉重的枷锁,拖慢了陆青檐的脚步。
然而他仍是执着地踩在污泥里,一脚踩下去,拔出一脚泥,又踩下去。
河水淹没到他的腰际。
再往前去,就是威胁性命的高度,而姜昙近在咫尺,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姜昙,回来!你答应留在我身边的,你忘了你的杨伯,忘了你在吴江的昔日同僚吗?”
天边乌云聚拢,忽然刮起寒风来,裹携着雪粒落在水中,砸在人面上。
陆青檐眉间很快落满雪:“你若敢走,我就杀了他们所有人!”
这句话之后,船停了。
姜昙果然出现在船头,她迎风站着,衣裾翻飞,猎猎作响。
初见那天,虽然没有看见她的模样。可是幻想之中,她被湖上的动静吸引,侧首看向窗外时,应该也是这副英姿。
一身男子装扮,美得不似凡人。
陆青檐不由往前走了两步,水几乎淹到了他的胸口。
“阿昙。”他朝她笑了笑。
船头的姜昙,忽然从身后摸出一把弓箭,对准了他。
“嗖”地一声。
一切果然如同初见那样。
噗通一声,视线被河水淹没,河上的姜昙,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