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像是码头卖完鱼的渔翁,到小摊上吃一碗馄饨。
渔翁面相很年轻,看着有些亲切,像南方人。
姜昙不由多看了两眼。
那渔翁对她眨了眨眼,非常微小的动作。
姜昙虽然注意到了,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她想要过去,却忽然想起来,早晨起来时手臂上写的:到处都有眼睛。
她登时不敢轻举妄动了。
虽然只有身后一个媒婆陪她,可是本该闹哄哄的茶棚里静悄悄的。就连本该拥挤的人群,也似乎被什么隔开来,在她周围留出一片空地。
可这毕竟是外面,就算看得再严密,也会有破绽出来。
姜昙指着不远处的布庄:“我们去那里看看,让他们自己待会儿。”
媒婆一愣,连忙说好。
轮椅被推进布庄,掌柜随身伺候着,姜昙挑中了几匹布,随手扔给那媒婆。
又选中两件衣服,要到里屋里去试。媒婆要跟着,姜昙上下打量她一眼:“我嫌你手脏,换个人来。”
媒婆僵硬地笑,掌柜推了自家的娘子进去:“内子是绣娘,每日用鲜花泡手,让她伺候夫人。”
姜昙勉强同意了。
布庄娘子推着姜昙进里屋,要为她换衣裳。姜昙忽然皱眉,指着衣襟说:“怎么掉了一颗扣子?”
她用怀疑的神色看着布庄娘子:“你们的衣服,该不会都是这样的成色吧?我回去要告诉我的朋友们,以后不要来这里买衣服。”
布庄娘子连忙道:“这……之前应是好的,许是民妇忘了缝,民妇这就去补!”
说着,她掀帘往屋后去。
不多时,一人接近姜昙,正是先前对面的渔翁。只是渔翁脱下了蓑衣,穿上了姑娘的衣裙,脸上也涂了胭脂。
若不仔细看,真的和女人一样。
姜昙噗嗤一声笑出来。
杜良不自在地扯了扯裙裾,很快正色说:“只有半刻钟的时间,长话短说。”
他从衣襟掏出两张路引:“我知道你身边搜查严密,所以暂不交给你,埋在布庄门后的树下,你用时来取即可。京城人多眼杂,你要的船只能停在郊外河畔,你若要走,必须骑快马去找。”
话已说完,杜良说:“这约莫是我们最后一面,你可还有什么事要我办?”
姜昙什么也想不起来。
杜良说:“那我这就走了。”
他取下一件衣服,裹在自己的衣服外面。冬装厚重,正巧遮住了他的身形。
陆府的护卫谨慎,有丝毫风吹草动,都会分派人手出去,查探是否有异常。
他们会很快回来。
杜良正要离去,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扭头深深看了姜昙一眼:“妙仪,你知道么?施茂林死了。”
杜良彷徨了很多日。
他虽然遵守和姜昙的约定,不管姜昙什么时候出现,他都会在京城等她。
可是他也是一个普通人。
他的娘子怀孕了,他原本不打算来的,施茂林去世的消息传来,才让他坚定了回来的念头。
姜昙的手指深陷入衣襟中,她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心悸不已。面前之人忽然分裂成两个,又合而为一。
离去前,杜良听见姜昙说:“帮我准备一副弓箭。”
.
听到姜昙的消息,陆青檐手中的棋子偏移一瞬,掉在地上。
“怎么了?”正在沉思下一步的韦芳舒吓了一跳。
陆青檐说:“没什么,府里琐事多。”
韦芳舒落下一子,偷偷抬眼看他。
父亲来说时,她特意打听过这个人。听说此人的身世有些隐情,虽是国公府长子,可毕竟是个庶子,且国公府早已没落,在京城排不上号的。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义父闫尚书,父亲说尚书许是下一任首辅。
故而韦芳舒才答应来看一看。
见了面,发觉这人和她想象的并不一样,不是外界所说那样,反而彬彬有礼,进退得宜。
对自己细心,却十分懂得分寸。
“临近过年,韦府也是这样。一大家子的琐事,我母亲带着两个婶娘都分身乏术,何况你们府里只有你一个人,若是娶……”
韦芳舒蓦地一顿,脸色红了。
她怎么如此失礼,抬头一看,陆青檐却并没有表示。
和及时添茶、故意输子一样,遇到让女子尴尬的时刻,他也很贴心地装作没有听到。
韦芳舒不由对他有几分满意了:
“陆大人,新春那日我会随母亲赴皇后宫宴。宴会之后,若你有空闲,我们可在民间灯会一见。”
陆青檐仍未有表示。
韦芳舒等了片刻,才发觉他不是贴心,而是根本没有注意听。
“陆大人。”
韦芳舒提高了音量,他终于诧异地看她一眼,可惜晚了:“我今日累了,改日再约见吧。”
陆青檐竟也不出言留她:“伯安,送韦小姐回府。”
他究竟想不想要这桩婚事!
韦芳舒拂袖而去。
陆青檐坐在桌前,捻动黑色的棋子,深深呼吸。
方才下人来报,姜昙去布庄试衣服,待了半个时辰之久。期间护卫们发现疑似刺客痕迹,故而去查探,只离开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
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生。
若是有刺客,分出去的一半人可以将刺客绞杀,最不济发出信号,以便剩下的人逃跑。若是分出去查探的人太少,有可能被悄无声息地杀死,后面的人就会陷入包围。
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
不该这样怀疑的。
可姜昙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陆青檐的头又痛起来,他轻轻按着,听着下人一拨一拨地回来通报。
姜昙离开布庄,去了药铺,离开药铺,又去馄饨摊坐着。
她的腿是坏了,却像一只坐不住的兔子,到处蹦蹦跳跳。
蹦跳到天黑,终于舍得归家了。
回来时,媒婆的神情难看。陆青檐看向姜昙,难免笑容推她进屋:“玩了什么?”
姜昙语言简短地描述了一遍,对他说:“柳秀才不好,他娶娘子是为了生儿子,还要生五个。这对女人的身体有损伤,何况生男生女,和女人也没有关系。”
陆青檐没有应和,有些话,他说出来,她听了会不高兴。
他说:“那就换。”
媒婆连声应是。
吃晚饭时,姜昙如坐针毡。
他不再只盯着她看了,而是盯着她带回来的那一堆东西看。
姜昙见他实在好奇,将买回来的那一堆东西摊开在他面前,示意他随意看。
陆青檐虽然摇头,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展示,他分明就很想看。
姜昙给他看布庄的布料,又给他看小摊上买的香包、木簪,各种小玩意儿。
最后她拿起一堆针:“对了,我今天和医馆里的老大夫学了一套针法,这可以缓解你的眼疾。”
姜昙也有私心。
她银针用的不熟练,正想找个人练习一番。眼前这个人对她几乎有求必应,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
姜昙低着头,生怕被他看出来自己的心思。
没有见他答应,于是偷看他一眼,不想就是这一眼,被抓了个正着。
陆青檐的眼神炙热,身体也贴了过来:“你想治好我的眼?”
姜昙脸颊微热,往一旁躲:“你要是怕疼就算了。”
姜昙偷看他,发现陆青檐看了一眼闪着寒光的银针,眼中的炙热散了些。
然而最后,他还是答应了。
姜昙说:“你可以闭上眼。”
他却不肯,眼睁睁看着一根根银针钻入皮肤、骨隙。
姜昙咽了咽口水:“如果扎疼了你,记得叫我一声。我学艺不精,听说扎偏穴位,或许会让人半身不遂。”
说完,她察觉衣袖被抓紧了些。
看来他其实也很害怕,宋庸一向是很怕疼的。
刚这么想着,手下的身躯一颤,姜昙发现方才扎歪的地方,竟冒出了血珠,连忙取出来。
她抱歉地将血珠擦去,对着伤口吹了吹:“对不起,对不起!”
陆青檐捉住她的手,被她折磨得额头冒汗:“你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宋少爷。”姜昙连连摆手:“我认真学了,只是刚学医术,还记不准穴位。我……”
陆青檐没能注意到她说的“刚学医术”,却听到了“宋少爷”三字。
他总算知道她哪里不对了。
她不是二十一岁的姜昙,而是十七岁的姜昙,吴江书生姜昙。
原来如此。
姜昙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却还强自镇定说:“既然你不信我的医术,那就不试好了。”
在他的注视下,姜昙取下所有的银针,推着轮椅要走。
像白天一样,轮椅忽然推不动,陆青檐这一次直接将半个身子压在她上面。
“你、你别靠这么近……”
“为什么不能这么近?”
姜昙受不了了,从他的臂弯下钻出去,却被陆青檐捞着腰抱起来。
她瞪着眼看他。
姜昙记得宋庸虽然矜娇混账,可从来都是对她不屑一顾的。不屑她的医术,不屑她的看法。
两人总是拌嘴,以她的沉默告终,却从来没有离这么近过。连同白天那个亲吻,堪称惊悚话本里的情节。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面无表情的脸,仿佛下一刻就能说出那些讽刺的话,恢复正常。
然而事情大大出乎姜昙的意料。
“心跳得这么快。”他正色探入她的衣襟,殷红的唇微动:“藏了什么在里面?”
姜昙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有力地侵入胸前深入,甚至在缓缓移动。
酥麻之意冲上脑门,她一下子涨红了脸:“没藏什么!我要回去睡觉了!”
浑身一轻,姜昙被抱了起来,进入晨起看到的那顶金丝帐。
帐顶是荼靡花纹,帐外是昏黄的烛光,透着金线进来,在人脸上投下灿灿的光,添了几分庄严肃穆之感。
可偏偏是在做这种事。
姜昙浑身乱拧,四处挡陆青檐的手,却挡不住什么,很快散乱了衣襟。
陆青檐笑她:“像一只毛虫。”
姜昙脸颊通红,如同即将煮开的沸水,做着最后的挣扎:“我的腿疼……”
“忍着。”
这话说的无情,他又补充:“轻轻的,我们快一点。”
烛泪团团落下。
陆青檐唤人来抬了热水,先给姜昙擦了一遍,她还睡着,看样子醒不来。
擦至双腿时,拆开纱布看了看,先前的伤口在慢慢恢复,已生出了粉嫩的血肉。
应该快好了,料想方才不碍事。
然而想了想,陆青檐还是让人请来孙太医,隔着帐子转述双腿的情况。
孙太医说:“再过半个月,就可以试着下地行走。”
陆青檐依照吩咐,又上了一遍药。
姜昙嫌冷,缩腿不肯,他便将她的腿箍在膝上。
涂药时,他忽然想起先前的事:“寻常女子怀孕,风险有几成?”
孙太医说:“那可多了去了。头两月时胎象不稳,极易滑胎。后几个月胎象稳后,且不论害喜等症状,若不慎跌倒或遭受撞击,成型的胎儿流出,对母体损伤更大。就算是足月生产时,也有可能胎位不正难产。若母体原本就虚弱,生产时更是危险,甚至有性命之忧……”
陆青檐想起很久以前听到的传闻:“我曾听船上仆妇说,某地有男人受孕……”
孙太医大笑:“男人无胞宫,怎么可能受孕,哈哈哈……”
哈哈了半晌,他忽然意识到陆青檐没有笑。
大笑变成了干笑,孙太医讪讪说:“长公子先前不是要了避孕的药物?一时不用担忧此事。”
回过神来,陆青檐也觉得荒谬。
方才他竟真的有一刻在想,或许这世上真的有男人能受孕呢?
荒谬,荒谬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