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茂林忽然来了力气,从地上爬起来,先前混沌的脑子忽然清醒了些。
他要去挣钱,他急着去挣钱!
“谢谢兄弟。”
施茂林匆匆走出去。
乞丐莫名其妙地被道谢,心情竟还有点他大爷的好,他舒舒服服地睡在窝里。
却见方才离开的汉子又回来了。
不是走回来的,而是被人一脚踹回来的,踹飞后掉在地上,趴着吐血,爬不起来了。
一片绣着暗纹的衣角出现在眼前,悠悠问道:
“施兄,上哪去?”
施茂林奄奄一息抬起头来。
今日是个好天气,仰脸是耀眼的天光。
陆青檐背光站着,唇角一成不变的笑意,如春风一般和煦。
他此刻已换了湿衣,又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明媚模样。
施茂林张了张口,又吐出一口血来。
陆青檐倒是体贴,缓缓蹲下身来。随着他衣摆如水波一样轻晃,施茂林眼睛一痛。
他忍痛睁着眼看去,发现了陆青檐衣摆上若隐若现的绣线。那形状或许是一朵花,不知道是什么花,平日看不出来,只有在阳光下才见银线的痕迹。
这种绣线施茂林认得。
有一次销金窟赌坊的贵人来时,红柳按着他的脑袋跪在地上,人人的头几乎挨到地面,悄然偷看时,只能看见飘然而过的一片衣角。
那衣角上的绣纹正是如此。
是他,原来是他,一直都是他!
小柳言语中尊敬的贵人,销金窟赌坊中,总是坐在二楼的纱帐后看赌徒厮杀的老板,原来一直都是他。
施茂林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陆青檐。
一个年轻且秀气到过分的年轻人,大胆而直白地打量他。周围人面露惶恐,频频侧目,其实是在看陆青檐的脸色。
施茂林早该想到的。
范大人口中的陆家公子,原来也是他。
他一直在戏耍自己,和那些纵马从他头上跃过去,哈哈大笑着他的惶恐的公子哥,没什么两样。
时至今日,他才识破陆青檐的真面目。
阿昙应该还不知道。
陆青檐从他胸口处取出一封书信,正是姜昙先前还给他的婚书。
施茂林无力阻拦。
看清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陆青檐不屑地嗤笑一声,随手撕了个粉碎,丢在施茂林的身上。
陆青檐侧耳过来:“施兄,你有什么话要留给阿昙吗?我们夫妻一体,你说给我听,也是一样的。”
说着,他抬脚印在施茂林的手背上,缓缓碾动。
施茂林嗬哧嗬哧喘着气,说不出来话,便惨叫着挣扎。
身后冒出两个护卫,一人一只手捂着他的口鼻,另一只手紧紧制住他的手臂按在地上,令他动弹不得。
“既然施兄没什么话要说,那就上路吧。施兄人生得蠢笨,我也懒得跟你解释这其中的原委,讲了你也未必能听懂。”
陆青檐起身说:“只好心告诉你一句,你想不通的一切,都是我做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耍你玩。看着一个穷人痴心妄想、上窜下跳地追求功名利禄,给我无趣的生活添了不少笑料。谢谢你。”
陆青檐在他肩上蹭了蹭鞋底,讥讽道:“施兄这么喜欢水,下半辈子便在船上度过吧?”
面容俊秀的年轻人转身离去,衣摆翻飞,露出好看的花纹。
他扬声说:“青檐就不送了。”
.
宅子里还有昔日施茂林送的小玩意儿。
姜昙收拾出来,摸了许久,唤紫珠进来帮忙都丢了。
接着铺陈纸笔,缓缓写起字来。
陆青檐正在此时进来,姜昙抽空瞧他一眼:“你方才受了凉,不宜四处走动受风。”
紫珠有些怵他,抱着箱子从门缝里挤出去了。
陆青檐酸溜溜地说:“你倒还能想起我来,方才在做什么?”
姜昙反问他:“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陆青檐将怀中的东西放在桌上,沉甸甸的一声响动,是银子和银票。
“你该庆幸盐城有钱庄,掌柜认得我的印鉴。暂时只有五千两,多的只能回扬州再取。或是要的急,我也可现在给家中写信。”
陆青檐紧盯姜昙的神情:“先把这些拿给施兄,五千两总够应他的急了。”
五千两也不够。
施茂林欠的近万两银子,以赌坊利滚利的规矩,如今翻倍也是有可能的。
“我说了,不用管他。”
“真的不用?”
“不用。”
“真的?”
“……”
姜昙停下来:“你若是非要管,现在便去追他。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有一就有二,对方知道他拿得出钱,只会更加咬死了他。”
“好吧,我听你的。”
陆青檐凑过来:“在写什么?”
姜昙在写的是一张状纸,上面列举了盐城知县姜清源贪污受贿、挪用公银、欺男霸女……种种恶行。
致:淮安知府。
陆青檐挑眉:“你竟向你爹的上司检举他,这就是姜家人的教养和习惯?”
若说父母是儿女的老师,那么姜昙从姜清源身上学到的就是这些。
姜昙将信装起来:“他又不会有事,顶多让他安分一阵。”
姜清源贪墨,她就不信淮安知府不知道这件事。此事可大可小,真追究起来,也是淮安知府治下不严。
这件事情,他手捏着姜清源的把柄,多半会选择捂着。
若能借他之口敲打,也足够姜清源惶恐好一阵子。
再不然,信上种种真假参半的罪名,寻证据洗清嫌疑这个过程,也不会让他和琴夫人好过。
姜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陆青檐闻言笑起来:“做此事最好不让旁人知道你的身份,我有些门路,可以替你神不知鬼不觉地送。”
姜昙便由着他抽走信封。
然而陆青檐抽走信后,并没有立刻收起来,反而仔仔细细观察起了上面的字。
“簪花小楷……写起正事来,看起来也别有滋味。”
想起那三个月的情信,姜昙的耳根又热了,便去抢夺他手里的信:“还给我,我不送了。”
陆青檐扬手举起来,看着姜昙怎么蹦也够不到的模样,笑说:“你急什么?我又没说别的,我只是觉得,簪花小楷会让人一眼认出是女儿家的字,这样不是更容易暴露你的身份?”
“什么意思?”
陆青檐将信放在她的手心,离开时,指腹轻轻挠了一下。
在她即将发怒前,他提笔坐在桌前:“我来誊抄一遍。”
姜昙有些犹豫:“可你的身份……”
他可是国公府长公子,毕竟同朝为官,这样不会为他招惹是非么?
陆青檐毫不在意:“我不过一介小官,堂堂淮安知府,怎么会认得我的字?”
虽然他表示没关系,可是姜昙知道,为官者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为稍有不慎,就会授人以柄,焉知今日一张不起眼的状纸,是否会成为定罪的证据呢。
他其实担了很大的风险。
姜昙无意识地抠起桌角:“我有一件事同你说……明日我要南下。”
陆青檐看过来:“去哪?”
“吴江。”
不知是不是看错了,陆青檐似乎在出神,不过很快他就笑说:“早听说吴江人杰地灵,那里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他自然而然就想到跟着一起走,没有想到姜昙其实是在隐晦地问他,要不要分道扬镳。
“算了,你要跟就跟吧。”
姜昙没好气说:“不过吴江可没什么好吃的,也没什么好玩的。”
唯一记得好吃的,是冬日冻得鼻子通红时,邻居书生从衣襟里掏出来的一块豆饼。
用油纸包裹得好好的,咬一口咸香四溢。
姓卢的书生得意地拍着胸口:“我爹每天早上起来亲手磨的豆子,我娘亲手和的面,刚出锅就包好给你送来,当然好吃了!”
她已记不起姓卢的书生长什么样子了。
陆青檐说:“我当然要跟了,我还没去过吴江呢,此次正好游玩一番。更何况,还有八次……”
什么八次?
姜昙猛然回过神来,恼道:“你不怕水尽管去,那到处都是水,万一掉下去,捞都捞不起来。”
“那就更要去看一看了。”
陆青檐叹道:“美景如美人,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意味深长看着她:“身临其境,心旷神怡,我死了也愿意。”
姜昙颇为无语地瞧了他一眼,这一眼不知戳中他那根神经,陆青檐轻快地笑起来。
姜昙懒得搭理他:“陆公子有钱,衣食自理。”
转身自去收拾行李。
她离开后,有人影从窗口翻进来。
陆青檐止了笑,抬手接过自己的印鉴,在先前那封信上印了一下。
“送出去。”
人影无声接过,又递来一封急报,邓显催促他尽快回京。
陆青檐不耐烦地撕碎了。
良久后他说:“两三日。”
再等两三日。
一日后,姜昙一行乘着南下的快船到了吴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