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昙这些时日忙的团团转,险些忘了时日,待想起来,已经昏迷不醒了。
再有知觉时,是在某人的背上。
姜昙眼前一片漆黑,她动了动手,头顶的衣服掉在肩上,眼前才一片清明。
此时雨已经小了许多,路上雾蒙蒙的一片。
“陆青檐?”
“是我。”
她拖过他一次,他也背过她一次,竟扯平了。
姜昙很疑惑:“你怎么不把我放在路边亭子里,我还病着。”
“你若愿意,我现在把你放在那里也不迟。不过你愿意吗?”
陆青檐想起什么事情,忽而冷笑:“你宁可病着也要回城,我自然得成全你,还得去看一看到底是去见谁?”
姜昙此刻并不生气:“见我娘。”
“你娘——你娘……不是逝去了吗?”
“对,我把她烧成了一把灰。”
想来可笑,姜昙以前不信鬼神,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对鬼神有了十二分的虔诚。
“我要亲自请她离开。”
她怕娘亲痴恋那个负心人,不肯跟紫珠走。她是娘的女儿,如果是她亲自劝,娘一定会愿意离开。
陆青檐默然,片刻后他说:“我少时,我生母也曾这么背过我。”
那位传说中的花魁没有名字,旁人称她燕娘,外面的人这时总要对视一笑,然后特意提起,这名字取自燕好之意。
传闻当初燕娘知道自己怀孕后,嫌恶得紧,立刻就要喝药落胎。只因当时伪装身份的陆国公抛弃了她,燕娘只当陆国公是个装相的假富商,顿觉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然而后来打听到陆国公的真实身份,便喜滋滋的生下孩子,奔赴扬州认亲。
后来的事,便如之前知道的传言一般。
姜昙沉默良久:“你的意思是……我有些像你娘?”
陆青檐死死压抑着变得急促的呼吸:“姜昙,你真是——”
姜昙悠然睡去。
醒来时已回到盐城的宅子里。
姜昙只躺了半日,便请观里的道士来了一趟。
高深莫测的道士挥舞着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吞入一口酒,吐出一口火。但他具体在做什么,姜昙完全看不懂。看到眼前一切犹如当年在吴江看到那个驱邪的神婆,只觉荒诞而不真实。
做完这一切,道士问:“逝者可还有遗物遗落在外?”
姜昙摇头,很快她想起姜府那个牌位,不知道算不算。
道士捻须沉吟:“这怕是难办。”
意思就是非得拿回来不可了。
姜昙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试一试,然而只过了半个时辰,紫珠就捧着牌位恭恭敬敬地请了回来。
“怎么拿回来的?琴夫人发现你没有?”
紫珠摇头,随后朝园子里抬了抬下巴。
陆青檐正坐在水边拨弄花草。
娘亲的牌位,竟是他想办法弄回来的。
依照道士若托,姜昙将所有遗物一起烧了,俱装在沉甸甸的骨灰坛中。
做完这一切,姜昙又在蒲团前跪了很久,思考她与陆青檐如今的关系。
若死者有灵,她此刻倒想将刘仲青请出来问一问。
想了又想,姜昙站起来,准备往水边去。
紫珠急急忙忙地跑来:“施茂林他——他找上门来了!”
姜昙如今脑中一团乱麻,听见施茂林这三个字更是烦得紧,下意识就道:“不见,赶他走。”
紫珠便要去赶他。
可是很快,姜昙又叫住她:“算了。他起初应当只是猜测我们在这里,可方才见过你,他已经肯定我一定在此处。如果不见他,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施茂林心思简单,若是被盐城谁家的熟人看到,传出了什么话,恰好到琴夫人的耳朵里,那她恐怕不能安然出城了。
看到施茂林的那一刻,姜昙暗暗叹气。
上次见他春风得意,一身锦衣。可如今的施茂林称得上衣衫褴褛,满脸丧气。
只有看过来的眼睛还有生气,见到姜昙的那一刻,犹如一潭死水迸发了生机。
“妙仪,阿昙!”
姜昙皱着眉打量他。
施茂林显然是遭遇了什么事,换作以前,她定然会小心地问,照顾他的情绪同时再想办法,帮他一起解决。
如今她一点没有这样的心思。
姜昙不想知道他身上遭遇了什么巨变,碰到了什么难题。就算看了出来,也会当做没看见。
姜昙问:“我同琴夫人闹了龌龊,不能让她知道我的行踪,你能保密吗?”
“能,当然能!”施茂林连连保证。
姜昙在瞧见他欲言又止的同时转身:“往后就不要见面了,这会给我带来麻烦。”
施茂林尚且算个体贴的人。
以往听到谁有难事,他第一时间回为那人考虑,这种情况他定然说不出自己的难题来。
可姜昙错估了他,施茂林这次遇上的不是一般的难题。
更何况,他早已变了。
“阿昙!”
施茂林在后面叫着她:“门路是假的,都是假的!我的银两被骗光了,我的前程也被毁了!你要小心陆家的人,陆家人骗了我!”
说到伤心事,男子汉大丈夫竟泣不成声。
“陆家人?”姜昙敏感地转身问:“哪个陆家人?”
施茂林一副恍惚模样:“我不知道。他们只说是陆家的贵公子,不知道是谁,我去找子扬帮忙,可他也不中用。谁都不中用!我的银两都被抢走了,销金窟赌坊一直在找我……”
姜昙犹豫了许久。
最终还是对紫珠说道:“去寻个脚夫,送他上去泰兴的船。”
施茂林神色恍惚的模样在姜昙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个陆家公子,又或许是施茂林搞错了。
他先前不知怎么得罪了陆家,若是老祖宗不满要教训他,也是说得过去的。
一直低头想事,竟没留意前面有人,直直撞了上去。
姜昙被撞了个倒仰,才看清面前之人是陆青檐。他眼神戏谑接住她的腰肢,一把将她捞回来。
“没想到你如今竟这么柔弱了,又是起热昏迷,又是平地摔倒。”
他说的太快,姜昙还未来得及细想“如今”是什么意思,便听到他的下一句:“走这么快?什么猛兽在后面追你吗?”
说着,他笑着往她身后一看,自然就看到了门口不肯走的施茂林。
陆青檐微妙地变了脸。
姜昙不知怎么,此刻竟感觉到尴尬:“他——他经过此处,所以来看看我,不过马上就离开。施茂林近来有急事需要处理,你最好……不要与他见面。”
陆青檐似笑非笑:“阿昙是怕他知道我在此处,误会你我有情,从而耽搁你们二人破镜重圆?”
怎么一说话就是刺。
姜昙想起了初识那阵,皱眉道:“你以前不是这样,怎么现在字字句句都……”
陆青檐拂袖而去:“抱歉,我正在拈酸吃醋,故而忍不住。”
姜昙顿觉头大。
事情越来越乱,要不再找个会请魂的道士来一趟吧。
施茂林坐在门口不肯离开。
他心知自己应该离开,双脚却不听使唤,他不应该离开阿昙的,此刻他才感觉到无穷无尽的悔意。
若是按照他与阿昙的计划,今日他们或许已经成亲了,成为十里八乡都羡慕的一对美满夫妻。
可是如今一切都没了。
在扬州的十几日像梦一样,美丽的扬州突然化身成危险之地,处处都是陷阱。
销金窟的打手可能在某一个巷子潜伏着,只待他进去就把他套上麻袋绑起来。
还有那些狗官……
施茂林眼前忽然出现一片锦绣的衣摆来。
他几乎以为扬州那些纵马从他身上跨过,嘲笑他吓了一身尿骚味的公子哥又来了。
施茂林下意识地抱住脑袋。
上方却有一个关切的声音呼唤他:“施兄,施兄?你怎么坐在这里?不要害怕,我是你的好朋友青檐,你看看我。”
施茂林怔怔抬头。
陆青檐眉目如画,浅笑低头:“施兄,你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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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静下心,姜昙一件件地整理行李。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直逼房门,姜昙听出来那是紫珠。果然下一刻紫珠就推门而入,气喘吁吁地说:“姑娘,你快去看!大事不好了!”
果真是大事不好了。
陆青檐又落水了。
那么大的水池子,他坐在旁边拨弄花草,也能拨弄到水里去。
真是让人服气。
紫珠路上匆匆解释:“不是陆公子,是、是施茂林!他不肯走,奴婢只去了路边叫个人的工夫,回来就看见陆公子掉进了水里!”
陆青檐是个十成十的旱鸭子。
紫珠叫了几个人在水里捞了半天,终于将陆青檐捞了上来。
姜昙快步赶过去,就看到一人浑身湿淋淋地躺在岸边。
双目紧闭,生死不知。
德庆八年初。
刘仲青从江中被打捞上来的那一日,她连滚带爬地去看,也是这幅情形。
姜昙眼前一黑,紧接着脚下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姑娘!”
紫珠来扶她,姜昙几乎是被她拖着走过去的。
拨开人群去探陆青檐的鼻息,察觉到他微弱的呼吸,姜昙才松了口气。
路边喊来的盐城汉子自小识水性,在陆青檐背上一拍,他吐了几口水,便微微睁开眼睛。
“施兄,我们再怎么都是朋友,以前的情谊难道是假的吗?”
陆青檐问:“为什么要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