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德打开他的手,俯下身去呕吐。他第一次见到死人。但是好几天没吃东西,吐出来的只有刚咽下去的食物残渣和清水。
小丑贴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扫过他光裸的双腿:“穿上裤子。以及,我记得你还有个妈妈,对吧?她出去了吗?”
“等一下!”克劳德大喊,“我妈妈是无辜的,你不能杀她!”
“你说的无辜,是指她没有上过你?”客人发出狂乱的笑声,“小淑女,你知道吗,我来之前,送了你妈妈一串珍珠项链。”
什么意思?
克劳德没能理解,母亲却已经回来了。她越过门槛,看见了地上的尸体,大声尖叫,客人用枪挑起她的项链,枪口塞进她的嘴里。尖叫变成了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在哭。克劳德想拦,却没站住,又摔在地上。动弹不得。
客人盯着母亲,又或者是盯着她佩戴的项链:“夫人,您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后退的枪膛撕裂了项链的线,泪水般的珍珠四下飞散,滚烫的铜壳弹了出来,掉在地上,把地毯烧出一个窟窿。像极了二十余年前的夜晚,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温习。
小丑的皮鞋踩进尚未凝固的血泊,半面墙壁都被喷发的动脉血染红。他把两具尸体堆在一起,清扫现场,销毁证据。克劳德死了一样地躺着,终于抓紧了沾满鲜血的床单,说:“你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你的裸·照在暗网有四万多人点击,八千多人购买。”小丑从口袋中掏出一叠照片,扔在他身上,相片散落一地,像飞扬的纸钱,“记得谢谢你的养父母,我本来只想弄点军火,却发现我儿子竟然还活着。”
很好。用词精确,便于理解。克劳德心想。
“你认为我死了?”
“你当然死了。我把你埋得那么深,到底是谁把你挖出来的?”
小丑一边说,一边娴熟地从衣柜里翻出身份证、驾照和医保卡,把它们扔进口袋里,这是小丑教给他的第一课,能够证明身份的证件必须单独销毁。
“你明明只埋了个小坟包。”
“放屁。我特地给你做了最好的小棺材,里面塞满了珠宝和金子,还往你的舌头底下塞了一枚古钱币。埋到地下十米,特地做了水泥池,里面灌满了水银。“
克劳德终于把裤子穿上了:“那我怎么可能活着?”
良久小丑说:“我更想问,你为什么要活过来——为什么要出生?”
出生、生活。说得好像他做得了主一样。克劳德心想。
小丑从门外提进来两大桶燃油,泼在地上,浓稠到几乎要凝固的黑色,勾描出躺在地板上的两具尸体的轮廓。那对曾经给予他爱和欢乐的男女,此刻都躺在血泊中,暗色的血液在地板上洇开,像是一块在高温下融化的颜料。
他要一把火把这里全部精光。
克劳德不说话,小丑盯着他的脸,毒绿色的眼睛中闪烁着憎恶的、冷漠的光辉,像天使手中刺穿一切邪恶的利剑,让克劳德清晰无比地知道,他的父亲是厌恶他的,不爱他的。他要把他留在这里,跟他的养父母一起死。
他家乡的小镇从来没有发生过谋杀案,这一发生就是灭门。嘴上说着绵延千万年的伟大家族,终于连最后一代人都完蛋了。
说点什么,快说点什么。否则他真的会点火。到时候一切都完了,可是要说什么好?他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他的生身父亲!
思考仅仅持续了几秒,他抬起头,陈述了一个事实:“你救了我。”
这个哥谭最著名的疯子和虐·待·狂,精神病态的喜剧演员,一辈子干的最多的只有杀人和讲笑话,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但他这次来,杀了两个人,救了一个人。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一个。
小丑正在划火柴,也许是来的路上被雪浸湿了,火柴在他手里怎么都点不燃,火星子都没有一个。听到这话他突然笑了,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利,像地狱喷吐着硫磺的火山口发出的啸声,连天花板都在颤抖。
“我记得有谁跟我说过,‘拯救一个人就是拯救全世界’。那么我今天开枪的时候,我就赎清了我前半生所有的罪。”小丑说,“耶和华要给我开个新账本了,但愿封面有蝙蝠。”
他把克劳德从床上抱起来,让这孩子趴在他的肩膀上,抓着他的手。这双手平时拿的最多的就是刀子、炸弹、化学笑气,以及抚摸他饲养的蝙蝠和鬣狗的脑袋,今天它握住了一个孩子。
仿佛《创世纪》中,万能的上帝跟出生的亚当指尖相碰,作为某个旧日承诺的依凭,在此后漫长的岁月洪流中,他和这个疯子曾真切有过一瞬的命运相连。
小丑转身,把点燃的火柴丢了出去,火焰腾空而起,瞬间便席卷了整个房屋。这一切都何等熟悉,仿佛是一场预演。刹那间,克劳德想起的是养母说的“我们救了你”,他的一生都在被人拯救。上帝用硫磺和火焰毁灭罪恶之城,而他回过头,变成了一根盐柱。
他把围巾围在克劳德的脖子上,金红色的火光炽烤着两人的脊背。那时是冬天,鹅毛般的大雪飘落,天空是沉沉的灰色。克劳德回头望去,光洁的雪地上,仅有一行孤零零的脚印。
彼时天地阒静,风声都拉的很远,仿若人世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要带我去哪儿?”他问。
小丑淡淡道:“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