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预测的特殊情况出现了,霍诤行紧张地屏住呼吸,怕他受刺激。
在他担忧的注视中,阮岘叹出一口气,平静地换了支水彩笔。
他构思数秒,不再犹豫,顺着被破坏的图案重新描摹,寥寥几笔后,那团污秽被勾勒成层次分明的夜空,原本宁静祥和的画风变得冲击性十足。
笔是工具,而画是作画之人内心世界的投射,霍诤行虽没有艺术细胞,但不缺乏对于艺术的领悟。视线顺着阮岘的指尖一路向上,路过突出的腕骨、瘦削的手臂,攀爬着他喉结的弧度、紧抿的唇珠。
风和日丽之下,阮岘散发着柔软的光芒,仿佛一朵忽然变得轻巧起来的云,难以琢磨。
脑海中突然冒出一句不知在哪本书上读过的话:上天赋予他,也掠夺他,让他发光,也给他黑暗。
霍诤行不知所谓地摸摸石桌边缘的缺痕,心中关于阮岘的那部分片面的定论,如风中危烛。
围观者重聚,惊艳感叹,阮岘沉浸于画中,充耳未闻,停下画笔的一秒才后知后觉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了什么,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成一颗苹果,拿画纸挡住自己半张脸,着急忙慌地往展台小跑。
工作人员接过画后也是连连惊呼,“几分钟就画成这样?太厉害了吧!”
阮岘头埋得愈发深,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着第一排的第一枚白鹤胸针问:“这个,可以给我吗?”
工作人员连连摇头,“我们还有大奖,是一台拍立得,明天活动结束后根据投票结果给第一名,同学你等两天吧,我觉得你很有希望拿拍立得!”
霍诤行也觉得阮岘的画应该拿最高奖,低头问他:“要等等吗?拍立得更贵。”
朴实无华的劝说方式逗得旁人一笑,阮岘却绷着脸抬起头来,难得坚持己见,“不用了,只要胸针。”
拿到胸针,阮岘高兴得走路都散发着快乐,霍诤行怀疑他根本不知道拍立得是什么,看到白鹤便要白鹤,孩子气得紧。
不过,略贵一筹的拍立得和真心喜欢的白鹤比起来,实在无足轻重,霍诤行索性任他高兴下去。
这是阮岘第一次靠画画拿到奖品,他不好意思和霍诤行说,但掩藏不住真心高兴,扭头便忘了之前的不快。后半程,和来秋游的孩子一样,阮岘拽着霍诤行一处处打卡,游兴很浓,有时候遇不到摆渡车,便干脆走过去,累也不怕。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两人各捧一杯奶茶,坐在长椅上,一边欣赏天际瘦瘦窄窄的一缕橘光,一边歇脚。
喝奶茶这件事对于阮岘来说也是初体验,他简直要被这种神奇饮料的口感迷住了,小口小口啄着,因为过于珍惜,奶茶变凉也只喝掉三分之一。
霍诤行捧着奶茶只是为了暖手,见他那杯凉了却舍不得丢掉,便起身想要再给他买杯热的。
他还没来得及离开,阮岘忽然扯住他的衣摆,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得像是要晕过去。
“我心跳得好难受……”阮岘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一时害怕极了。
霍诤行慌了一秒,随即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指尖搭上他的脉搏,关切道:“怎么难受,能呼吸吗?”
“好快好快,”阮岘颤巍巍地闭上眼,说话有气无力,“要跳出来了。”
霍诤行又紧忙摸向他心口,好家伙,手心里仿佛立时攥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他问了一连串问题,阮岘磕磕巴巴地答了,倒也不像突发心脏疾病,只是没有缘由地心跳过速、头脑发晕。
哪怕这么难受,阮岘手里仍旧紧紧攥着奶茶……
霍诤行勉强冷静下来,又想笑又怕自己猜错,“阮岘,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喝过茶或咖啡?”
阮岘安静好半天,最后诚实地哼唧着说:“……是吧。”
还“是吧”,明明就是“是”。
霍诤行无可奈何地摇头。这家奶茶店的茶底可能太浓,三分之一的量就让他怀里这位平时只喝白开水的阮先生心跳过速了。
结论令人哭笑不得,霍诤行扶着阮岘坐了片刻,等他缓过来些,带他回车上补充矿泉水,加速代谢。
奶茶摄入过量的结果除了心跳加速,还有精神亢奋。
天色不早,按照计划已是该回疗养院的时间,逛了半天动物园,本该疲倦,阮岘却左顾右盼,明显不愿意安生坐车回去。
西郊除了动物园,还有一段经过修缮的古城墙算是可供观赏的景点,霍诤行没去过,只是听说站在上面极目远眺也算享受,前提是不怕吹风。
车里正好有陈哲提前准备的帽子和围巾,下车前,霍诤行亲自动手,将阮岘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他那双叽里咕噜的大眼睛。
两人手牵手,登上隐约融入夜色的城墙观景。
身为本地人,即使这些年远在国外,霍诤行也听说了政府修缮城墙并将其向市民开放的消息,而阮岘明明身在这座城市之中,却什么都不知道,看哪里都新鲜,满脸惊奇。
晚风不算凛冽,全副武装的阮岘丝毫不觉得冷。他立在一盏仿古宫灯前,灯火衬得他冷白的肤色尤为柔和,如墨笔勾出的清俊眉眼藏在光晕下,正眺望着远处的群山与灯塔。
霍诤行静静立在一侧,轻轻拨动他脸上的口罩,让他露出一点鼻尖,方便呼吸。
郊外空气清新,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阮岘很快闻到一股清甜味道,他连这味道都觉得新鲜,忍不住仔细地闻。
“是山茶花。”霍诤行望着城墙下的花影说,“种下有三五年了。”
阮岘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趴到城墙上,用力闻了几下,过瘾似的。他闻得满足不已,懒懒散散地歪着头,问:“霍诤行,你是第一次来吗?”
霍诤行原本在观察他,闻言一怔,默了默才开口,却答非所问,“我母亲爱养茶花。”
两人终于有了可以聊的话题,阮岘想到什么,先是蹙了眉头,然后弯了眉眼,“妈妈喜欢我画画。”
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阮岘的话令霍诤行瞬间回神。他想起刘熠说过的那些话,面对傻乎乎的阮岘,欲言又止,甚至莫名感到焦躁。
他想告诉阮岘,你的那些画被许梦易陈列在画廊里,署名阮宇,你所做的一切,早已被打上另一个人的标签。但是他开不了口,这不是阮宇的错,他无法用苛责的语气去陈述这件荒唐事,他也怕破坏了阮岘的梦,令阮岘跌入更深的深渊。
沉默之下,霍诤行抬手拨了拨阮岘柔软的发梢,而阮岘并不能理解这一举动中暗藏的无声安慰。
没有得到回应,阮岘并不难过,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有些亢奋,但他不排斥,甚至喜欢这种精神饱满的错觉。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活着,开心地、满足地活着,像个正常人一样,在结束愉悦的游玩后,与心爱的人随便聊着天。
他想这就是幸福了。
口袋里的白鹤胸针忽闪着翅膀要出来,阮岘拿出它,放在手心轻巧地摆弄,兴致盎然地说:“我要把它送给妈妈,妈妈喜欢穿有白鹤的裙子。”
正在此时,远处驶来一辆车,开过去的时候,司机恶劣地打了两下爆闪,阮岘被刺得骤然紧闭双眼,手一抖,胸针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