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亚科夫躺入营帐中。他神志不清,感觉仿佛只要一松懈精神就能陷入梦乡。疼痛使他看不清东西,听不清声音,也不知道是谁的手在自己锁子甲上摸索。
“出去,努克。”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说。“别叫任何人进来。”
亚科夫想爬起来,可他太累了,只得在头盔下瞪着充满血丝的双眼。“我要失败了。”他喃喃动着那双干裂的嘴唇说话。“这不公平。”
“我知道。”他的主人轻柔地开口。“这是我的错,亚科夫。”
怎么就是你的错?亚科夫感觉自己脑子里已经有足够多的问题,再塞不下这一个。他感到一只冰冷的手缓缓抚上自己胸口上刻印的位置。这貌似叫他胸腔里破碎的疼痛减缓了一些。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血奴呛着血干咳着问。“你希望我怎么办?”
“你希望我怎么办,亚科夫?”尤比的声音极为悲哀,听上去不像一个年华正茂的贵族,反像一位垂垂老矣的隐士,像他母亲。“你能给我承诺,无论我变成什么样,你都不离开我吗?”
他为什么现在又问这个问题?亚科夫苦恼地闭上眼睛。他根本没余力思考这些矫情又扭捏的、撒娇似的问题。“我回答过你。”血奴只留下这句话。“别再问我了。”
一阵熟悉的香气凑近他,像是安息香。亚科夫遗憾地想,尤比最终还是在闻不见香料气味的时候用了这礼物。他的主人拥抱着他,将他的头放在自己大腿上,隔着头盔亲吻他满是汗水和血迹的额头。
“我很对不起。”尤比贴着他说话。“你若是离开我,就离开我吧。”
亚科夫感觉自己全身浮在云中。疼痛太剧烈,几近麻木,而麻木过了度竟也不疼了。他努力思考尤比为何和自己说这种话,并为这事愤怒。他怎么变得尽说自己听不懂的东西?他们已经相隔太远,无法交流,无法体会理解彼此的想法吗?血奴难以忍受这种事情发生。他咬着牙想爬起来训斥尤比——他发现自己沉重的躯体变轻了。
一声震天响的惊雷从帐外唤回亚科夫的思绪。他迅速爬起身,回过头去,却发现脑后空无一人。
血奴隔着盔甲触摸自己的手掌、胸口与额角。所有苦痛的痕迹与淋漓的伤口都如过眼云烟般消失殆尽,似乎苦痛与伤口并非生活的本质,而是他刚从一场长得无边无尽的噩梦中醒来,开始如初生的婴儿似的触摸真实的世界。亚科夫努力地呼吸,努力地感受自己的心跳。这些生命的征兆太过轻盈,毫无痛楚,简直像假的——亚科夫根本分不清这些东西是真是假。他拉开营帐的帘子。
外面正下着瓢泼的暴雨。努克正躲在帐旁等待他,看似对他的康复并不震惊。
为公平起见,亚科夫与塞勒曼被安排在沙场中央区域,二人各自持武器以近战开赛。
“我们现在这样做毫无意义。”塞勒曼无奈地开口。“你想在这众目睽睽下无休无止地打斗,直至让两位主人无可奈何才好吗?”
“既然你这么说。”亚科夫举起长剑。“那就看看谁的毅力与决心更强。”
“…不是你我的毅力与决心,亚科夫。”塞勒曼也拿起军刀。“而是我们的主人。”
彩旗落下,二人毫不对峙,径直上前厮杀起来。观众席上的所有眼睛紧盯着他们动作,在滂沱大雨中观赏闪烁的刀光剑影。可过了一会,便有人因雨水的阻拦放弃观赛,欢呼声减弱许多。人们架起帘幕,或披上斗篷。亚科夫发现,十万人呐喊助威的呼声也盖不过一场小小的暴雨来得宏大。气运,他悲哀又兴奋地想,什么算作气运?气运不过是神明的注视与施舍,一位高高在上者给予的怜悯与同情。世上从不存在偶然的事,若存在,只是尚未意识到背后的真理所在罢了。
塞勒曼的军刀划过他肋下,从锁子甲损坏的地方割了不大不小一个伤口。那疼痛只一瞬便消失,一滴血也不流下来。亚科夫怒吼着,泄愤般挥动自己的长剑,劈砍塞勒曼的头盔。他力气太大,竟将那砍得崩裂开——塞勒曼甩掉损坏的装备。他的头上一丝伤痕也没有。
两位血奴如被操纵的人偶般挪动手脚,不断重复这些可笑可悲的场面。雨水将沙地浇得泥泞,无论黑甲还是白袍都逐渐被污泥侵染。二人在沼泽般的囚笼中机械地打斗,武器落了便肉搏,直至滚落在地,摔打作一团。
“认输。”亚科夫死死按着那怎么掐也掐不折的脖子。“认输!”
“不。”塞勒曼的脸上嘴里满是污泥。他抓着亚科夫歪扭的头盔丢开,用拳头砸他的脸。
他们在为什么而战斗?亚科夫想不明白。是为埃及的一座城池,为远征的将军席位,还是为了什么更为隐晦、私密的东西而战?他与塞勒曼像两个在泥坑里厮打的孩子一般,丑态毕露,肮脏不堪。所有的疼痛都不存在,所有的伤痕都被治疗。既然如此,战斗还有何意义,胜负还有何意义?但亚科夫就是不肯停下手来。他第三次按住塞勒曼的脖子,死死勒住。“认输!”他数不清自己已经愤怒地喊了多少次。“我绝不放弃,认输!”
忽然,他的余光瞧见看台上的皇帝。那老人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打了个呵欠。
塞勒曼在他手掌下痛苦地挣扎起来,表情扭曲,口中淌出涎水。
像是心中有根弦绷断了似的,亚科夫缓缓松开双手,让对手得以呼吸发言。一阵气若游丝的声音从那缓缓飘出。
“我认输。”塞勒曼的脸上显出淤青。血管的痕迹从他褐色的皮肤上蔓延开。他眼神空洞地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容。
大雨简直将这变成了海洋,叫亚科夫无法呼吸。他神游天外地站起身,迎接雨水与胜利的洗礼——可他的主人哪都不在。血奴迷茫地环视四周,天与地都旋转起来,叫他分不清方向,找不到头脚。可一个念头仍支持着他稳住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