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是我头一次见她死。”安比奇亚移开烟嘴,雾气蒙住了她的脸。“再后来,我便觉得这事稀松平常了。”
尤比在她身边听得入神。他身体僵直,嘴唇哆嗦。“然后呢?”他麻木地抓着姐姐冰冷的手指。“母亲…母亲还能复活?”
“当然。不然还哪有伊纳尔特与你呢?”安比奇亚端详他的模样。“只不过要等上几年,几十年,或几百年,等到她所谓的那遭罪的‘休息’够了为止。”
“那怎么算够呢?”
“我怎么知道?要问她自己去。”
年轻的吸血鬼感到恐惧又困惑,积在心里的问题不减反增。“那…你和伊纳尔特年轻时也同我这般,像个凡人吗?”尤比问。“你们何时才懂得如何施真正的奇迹呢?”他连珠炮似的说下去。“我也想有自己的血奴,想能延人寿命,治人顽疾…”
“你想救谁,”安比奇亚在烟幕后打断他的话。“而不是掌控谁吗?”
尤比感到嗓子似被难闻的烟雾呛了,火辣辣地发不出声。“你还记得…我有个犹太朋友吗?他是个威尼斯人,他的眼睛给处刑刺瞎了…”他低下头,不敢接下安比奇亚灼热的视线。“他想让我…让我治好他的眼睛。”
“一个犹太朋友?”安比奇亚哑然失笑。“哈!怪不得你先前说要请我赴宴。你想像以斯帖王后糊弄薛西斯王那样,寻个好时机,叫我答应你的请求…”她颇有深意地停顿。“还是他的请求?”
尤比张着嘴愣在那。他想,自己该辩驳还是沉默为好?
“是那犹太朋友为你讲了这故事?”
“嗯。我也在书上读过…”
“那么我猜他有三层意图,亲爱的弟弟。”安比奇亚再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其一,他不止想叫你治他的眼睛,还想借此提醒你,牢狱中的威尼斯人正遭着千年前犹太人的境遇。他叫你想法子救所有的威尼斯人;其二,他觉得同乡皆是被仇人所害,觉得我是那昏庸浑目的波斯国王,正被满腹奸计的大臣蒙蔽,却不觉得是全知全能的神明在惩罚他们,正叫他们自食其果。
“其三,也是最过分而僭越的。”安比奇亚拽着尤比的手拉扯到面前,逼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以斯帖本就是个隐瞒身份的犹太姑娘做了王后。末底改劝诫她:‘你莫想在王宫里强过一切犹太人,得免此祸’。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尤比惊恐地想收回自己的手——他发觉姐姐正在他指缝间摸索,寻那枚红宝石指环。
“你来见我,便知道不戴着那指环了。”安比奇亚呵呵地笑。“你早该摘了它。”
“可我不戴着它,就不能见太阳,也不能长大…”
“正是因为母亲叫你老戴着它,你才没法长大。”安比奇亚厉声斥道。“才会被觉得泯然众人,尽失神通,是个愚蠢天真、低下卑贱的凡类!”
尤比感到有一阵寒冷肃杀、尖锐疼痛的东西,随姐姐的话刺进他的耳朵。那东西像一粒冰,一粒镜子的碎片,从他的脑流到他的心,叫那里刮起暴雪,结起厚冰。他忽然想起,初识亚科夫时,似乎也听过类似的话——“你究竟什么时候长大?”可怜又可恨的血奴曾在阴暗的旅馆阁楼上质问过他,那双布满血丝的、冰山似的蓝眼睛仍历历在目。
尤比尚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回答这问题。“母亲曾告诉我,要顺其自然…”可面对姐姐,他的话迟疑了。“正因我会长大,所以更应珍惜还没长大的时候。最重要的事是叫自己开心…”
“那你便永远没法做神明,没法施奇迹。”安比奇亚蛮不在意地甩开他的手。“这是你自己选的。”
听见这话,尤比便明白,安比奇亚拒绝了他的请求。“…那你为何当初救下亚科夫呢?”他抱着一丝希望,作最后的试探。“为何肯见巴图尔,去他的部落呢?”
“等你也有了这力量,”可安比奇亚却不解释。她只笑吟吟的,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讥讽。“你便明白了。”
贵族的天井花园中布满了奇珍异草。亚科夫将自己的剑鞘递给舒梅尔,好叫他拿着梢跟路,免得走丢。“这种着什么?”犹太人喃喃地低声问。“有股清爽的香气,像种名贵木材。”
亚科夫从未注意这些不会动的东西,不得不抬头望去。喷泉边点满了灯,映着一棵高耸松树。“的确有棵松树。”他说。“…树干上长灰色的鳞,像塔似的。”
“也许是歌斐木。”舒梅尔摸着石柱坐到台阶上。“这的庭院中一定只种最名贵的树。你可知道,这种树的年轮细腻又质密,十年只能长出一指宽。传说诺亚方舟便是用它的木材制成。”
亚科夫分不出松柏的品种,也无从判断这话的真假。他在心中嘀咕,取十年只长一指宽的树做成方舟,要耗费多少土地与年头?“是吗。”他望着那些针似的苍色叶子。“既然它有香气,也许尤比会感兴趣。”
“是想取它的精油做香料?”舒梅尔咋舌道。“可真奢靡极了。”
隐隐地,亚科夫感到不该生出的愧疚与自责在他心中发芽。他扶着腰上的镶铁骑士腰带,望向头顶辉煌的雕梁画栋,与干净整洁的长廊栏柱。他想起自己与尤比已在糜烂舒适的生活中浸泡数月——这数月,舒梅尔又是如何过的?亚科夫想问许多事。舒梅尔如何被捕,如何被刺瞎,如何沦落至此?他聪明狡诈,怎么没能逃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