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的女儿!”卡蜜拉又心疼地露出那副撒娇似的表情。她再次爬上安比奇亚的躺椅,想拥抱她。“可你喜欢这样,不是吗?”她亲吻安比奇亚鲜红的,涂着朱砂与水银的嘴唇。“我只想你开心,世上一切事都没这重要。如果对我撒气也能使你开心,便肆意撒气吧。”
安比奇亚发觉自己正可笑地鸡同鸭讲。她用自己全部的力气推开母亲,伸长指甲,将那漂亮面容抓出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可它们瞬间便消失了,一滴血也不落下。
“我走了。”她捡起那微微枯萎的桃金娘花环。“我宁愿和那愚蠢的将军睡觉,也不想再与你共处一室。”
红发的身影走向庭院的天井,背后张开一对巨大漆黑的膜翼,腾空而起。在血奴们的顶礼欢送中,卡蜜拉紧随她的脚步,眺望那远去的身影。
“我的孩子!”她抚着痊愈的脸颊,血泪盈眶。“祝你愉快!愿婚姻之神海门护佑你!”
后来呢?尤比问。
后来?历史证明了我的判断。安比奇亚回答道。人愿受苦,那苦便如愿是她的。
当罗马城战火连天,硝烟四起时,安比奇亚打扮作修女的模样,用头巾遮住自己的面容,怀揣一只十字架藏于夜幕大雨中。两个身着兽皮的哥特雇佣兵拦住了她。
“您没在教堂呆着。”野蛮人说。“那就陪我们过一夜吧。”
“操你们的老大去。”安比奇亚伸出手,指向远处的斗兽场。“滚开。”
浑浊的泪水瞬间盈满两个男人的眼眶。他们忽然大哭大叫着倒在地上,翻滚着抓挠自己左侧的胸口。“不!”他们痛苦地蜷缩着爬动,浑身沾满污泥。“我们会死的!救我们吧!”
安比奇亚不理会癫狂肮脏的人们,只径直向台伯河的方向匆匆行走。古老的城市尚是她记忆中的布局,道路与建筑却已似是而非。贵族与元老的尸体如落叶般堆积在路边,腐肉在雨水中沤得发臭;奴隶与蛮族的战嚎震天作响,在倾盆暴雨与雷鸣中宣告自己成为新的主人。安比奇亚的鞋子被浸湿了,淌在炎热的雨水中。可她的心情紧张又雀跃——像是即将能证明什么似的。
一块画有月亮与翅膀的石板被泡在积水中随波逐流——瞧见这个,安比奇亚便知道自己到达了终点。她走进废墟,摘下头巾,将一头鲜亮的火红长发暴露出来。可它们已经被淋湿了,皱巴巴地失了生气。
她瞧见她的母亲被钉在一面十字架上,赤身裸体,浑身被涂满松脂,烧得焦糊漆黑。她的头上光秃秃的没了头发,简直像个来自迦太基的奴隶。安比奇亚发出一声轻蔑的嘲笑,四下寻找,在房间里拾起一柄卷刃的粗制长刀。
“醒醒。”她大叫。“你这受虐狂。”
卡蜜拉被唤醒了,睁开一双血红的眼睛瞧她。“你回来了。”她的泪水像虹膜融化般流淌下来。“我的女儿!”
安比奇亚不想听她说话。短短的几个字眼就叫她像打了鸡血,怒火中烧。好似卡蜜拉正是为了自己能回来寻她,才非留在罗马城受此酷刑——好似一见到母亲,她几百年修为的世故与冷静便都尽数消散,瞬间被打作原形,变回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暴躁的红头发小女孩似的。但她竭力隐藏这些。“你就不能咬死他们,赶走他们,自己逃跑?”安比奇亚一边凌盛地问,一边快刀斩断母亲的手臂。“你想去哪?雅典、拜占庭、耶路撒冷?我在各处都有能力安置你。”
卡蜜拉不回答她的问题。
“你就一点也不感激我回来救你?”安比奇亚抬头逼近那焦炭般的面孔。“你怎么了?”
被钉住的手掌被粗暴扯着从钉上拽下。那块皮肉与骨头被豁开一大块口子,毫无生气地垂着,像屠夫手里的一块牲口的肉似的。安比奇亚端详着手中的断手,忽然紧张得浑身发抖。“你的手怎么不长回去?”她问。“你怎么没有复原?”
“我太累了,我想要休息了。”卡蜜拉静静地说。
“什么?”
可她的母亲不肯再回答她,只闭上眼睛,变回一具焦黑破烂的尸体。
自打有记忆起,安比奇亚从未觉得自己像现今这般无措过。被遗弃的失落与被无视的愤怒使她燃烧,使她非要用细小的臂膀抡起长刀,用尽全力劈砍那被称作母亲的躯壳。尸体伤痕累累地摇晃起来。“休息是什么意思?”她大叫着。“我为了救你回来,你便这样对我?”她将母亲从十字架上拖拽下来,丢到废墟褪色的花纹地砖上,将那身躯剁作几块。“你不是觉得我的一切所作所为毫无意义吗?你不是看不起我,觉得我可悲可笑吗?”卡蜜拉的脖子被她砍断了,头颅滚落下来,她便踢着那头撞上墙角。“你是母亲,你便是真理,你便是对的!哪怕现在在水沟里成了尸块,受万人蹂躏唾弃,你也叫这随心所欲。而我住在宫殿里,有数不清的奴隶侍奉谄媚,想要的东西伸手可触,这则叫自讨苦吃,是吗?”
磅礴的大雨在屋外淋漓地下着,回应她的怒吼。
安比奇亚发完了火,觉得自己失态又疲惫。她放下长刀,垂头坐到一栋断柱上,盯着发梢上的水珠瞧。雨下得如此之大,掩盖着一切嘈杂肮脏的声音,吵闹又安静。她的心像被雨水淹没了,一些轻浮的事物被水流托起冲刷,正从心房漂走。
“你说你累了,可我比你还累得多呢。”她小声地,认输般、自言自语般问。“你为何选中我带来这世上呢?”
可除了雨水,依旧没声音回应她。
安比奇亚又安静地坐了一会。时间过得如此漫长,像这场大雨要下得无休无止,将掀起灭世的洪水,将世界上一切生灵都吞没似的。她看着雨水漫上自己的脚踝,卷着泥沙与血液,浸湿她的衣角。仿佛她便是诺亚,神将沉重的责任托在她肩膀之上,叫她不得不奔走建设,否则便蒙受灭顶之灾。
可安比奇亚又抬头端详那被自己砸碎的尸体。她想,这也叫神吗?哪有什么神?她拖着修女裙沉重地起身,淌着水,用娇嫩的手指拾母亲的残骸。
“我懒得管你想什么。”她说。“该是你听我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