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尔的影子牵着一只尾巴被剪短的骏马,驮有一具尸体。尸体用白布缠绕得严实,又戴着一面纯金打造的面具,上面雕刻有两撇上翘的胡须。亚科夫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看得清那样远的东西,怎么能知道死去的就是老巴图尔汗。可他就是能看清,能知道。
“洒在地上的清水,如何扫拾也无法重盛盆中;
已经离弦的弓箭,便再无办法更改它的轨迹。”
报丧人在丧乐中唱起挽歌。
“伟大的巴图尔汗已亡逝了!”
亚科夫笨拙地撞回小屋内,寻他的衣物和鞋子。“我的靴子呢?”他气急败坏地问。“可汗曾赐给我一件最暖和的羊皮袄子,放到哪去了?”没人回答他。
斯拉夫人在那狭小的房间里四处摸索。他忽然发觉桌椅墙壁都已旧了许多,窗子的木框被磨掉了一层,木杈开裂,寒风从那漏进来,吹得人手指痛。他将榻掀起来,想在细碎的稻草堆中寻到他想要的东西。
可他只寻到一个小小的十字架。亚科夫用粗糙的手指拾起它。他这才发现,塔吉亚娜每日跪拜的物件,只是件由两只枯树枝扎的垃圾,而非什么金银坠饰。
“塔吉亚娜!与我去见可汗!”他愤怒地大吼,将那丑陋扭曲的十字架捏在手心。“你去哪了!”
亚科夫再次奔出门外。短短一会,天竟已大亮了,地上积起薄薄的雪层来。一开门,他便瞧见一条连绵不绝的血迹拖在雪上,鲜红的脚印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光着脚,沿着红线行进。没过一会,亚科夫发现自己竟迎面撞上森林。他又恍惚想起,森林本不是在河边的。血迹延伸至林间小径中,通向一个熟悉的地方。那些淋漓的血液由四面八方聚集与此,汇作一身猩红的长裙。
塔吉亚娜身着她的婚礼服,一动不动地躺在雪地里,脸色已灰紫了。一根细细的脐带柔韧又黏腻地从她裙下钻出,亚科夫的视线顺着脐带望去——那是个丑陋至极、扭曲着四肢哭泣的新生儿,长着淡色胎发。它的手胡乱地抓,想寻求温暖的怀抱,可身边除了冰冷的尸体与雪再无它物,只得牢牢握住母亲的脚腕。
亚科夫不知为何像早知道这事似的毫无波动。他漠然地想,这疯女人终于死了,对她也算种解脱。他又想,这婴儿没法存活。他可没有奶水抚养这孩子。
可新生儿的哭声愈发嘹亮,像是在拼命向世界证明自己求生的渴望。它张着那合不上的、没牙的嘴,吮上身边母亲枯槁的皮肤,竟从那硬生生啃下一块粉红皮肉。
它想靠喝母亲的血存活吗?
亚科夫走上前去,从雪地上抓过那婴儿,拔掉它的脐带。婴儿实在太丑了,皱巴巴的脸憋成紫红色,浑身湿漉漉、粘乎乎、滑溜溜的,像个索命的小魔鬼,正因疼痛与饥饿呲牙咧嘴。忽然,它的面目扭曲,灰棕色的毛发于胎发处蔓延,一瞬间便遍布全身。它的嘴变长了,手脚变粗了,指甲变得又黑又锋利,头顶冒出两个小小的圆形耳朵。它的哭声也变了,听着就像幼犬的哀鸣。
怪物!亚科夫惊恐地大叫一声,将这人熊杂交的恶心怪胎摔到地上,可雪地太软,它仍蠕动着爬。他的手在身上摸索,想找到什么趁手武器——可这哪有什么武器?他没有弯刀,没有弓箭,没有马匹,没有盔甲。
亚科夫终于想起,他的主人抛弃他,忘记他,将他丢入炼狱,流放至世界的边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爬上前去,手指狠狠捏住那怪物的脖子,虎口卡住它的喉咙。他的力气太大,那细弱的颈骨被他一下便掰断了,发出咔嚓一声。怪胎没有机会挣扎哭泣,很快下了地狱。
可怕的罪恶如血海般淹没亚科夫。他的手颤抖起来,可迟迟不肯松开。雪忽然停了,天色由明转暗,四周风声息鼓,寂静笼罩了一切。塔吉亚娜血红色的尸体瞪着眼睛凝视他,脸上凝固着癫狂神情,好似祭台上的祭品,好似死神发出了邀请。梦不醒时,总令人想法子忍受下来,能吃千般苦头而不觉;可一被逼迫着醒来,再坚强的人也将痛苦地哭嚎。
不!那许久不见的声音终于又回到亚科夫脑海中。
你要活下去!你要醒过来!那声音用与亚科夫一模一样的嗓音命令道。
亚科夫在夜里拼命地逃,海浪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张着嘴,凛冽的空气直直灌进他的喉咙,雪粒冰凉地割他的舌头。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瞧见一艘罗斯人的商船在水上行驶,火光在桅杆上隐隐闪烁。
“我是个自由人!”年轻的奴隶用他的母语吼叫。“救我!”
他跪倒在岸边,四肢伏地,好似在崇敬礼拜世上最为高尚的神灵。一个年迈神父带着侍童,在船上向他喊话。
“你是个基督徒吗?”神父谨慎地问。
亚科夫一愣,他抬起头,举起手心中血迹斑斑的枯枝十字架。“救我吧!”他嘶哑地说。“就如上帝拯救他的子民,行善事吧!”
“这船是去诺夫哥罗德的。”船长从神父身后行来。“你愿去吗?”
“我愿去。”亚科夫说。“救我吧!”
在亚科夫的记忆中,他从未哭泣过。可此时此刻,他蜷缩在甲板上无人瞧见的角落中,泪水夺眶而出。这泪水不为神灵而流,不为自由而流,不为伤痛而流。他认为一个坚强的男人从不该哭泣,可他忍不住流泪。他侥幸又罪恶,冷血又感性,清醒又盲目。他想,此生往后只为自己而活,再不信任何冠冕堂皇的假话,再不受任何人丝毫的剥削与奴役。他宁愿放弃一切温情与快乐,也不愿再回到谎言与压迫之中。他要做最痛苦的独醒者。他只得踩踏在无数的尸体之上,只得亲自背起沉重的包袱,只得自己才能拯救自己。从此之后,他再不哭了。
太阳正从东方缓缓升起,船帆的影子离开了他。一个新的、冰冷的黎明到来了。
亚科夫在海浪声中沉沉睡去。他头一次发现,睡眠如此安详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