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修道院时,你不是参加过亨利的葬礼吗?”
尤比低下头想了一会。“可母亲又不是基督徒。”他的红眼睛在兜帽的阴影下凝视亚科夫。“亨利也不是吸血鬼。”
亚科夫的心跳难受地平静下来,好似一棵枯萎的灌木般掉光了叶子。他想,不就该是这样吗?尤比说的一点也没错。他已决定委身黑暗之中,何苦再以光明的标准苛待一切?
二人沉默着,看安比奇亚于雕像的脖颈之上摆正那腐烂头颅。那处被设计成碗状,能叫亚麻布与尸骸都稳稳呈在其中。
“□□的磨灭乃牢笼的破碎,精神的停滞方苦痛的休憩。死亡,是最为安详宁静的睡眠;坟墓,是孕育新生与复活的摇篮。您无情抛弃您的拥者,却不许他们随您而去,只因我们皆脆弱又愚昧,无力摸索您庞大的思绪!”她从袖中摸出一把银质匕首,如镜般光滑。“我们只愿母亲安眠,愿她拥有甜蜜幸福的梦境。
“我们将为您献上血海!”
亚科夫听不懂这些话。他看到安比奇亚撸起袖子,举起匕首,狠狠划破自己的手掌。她的血顺着那道极深的伤口一直流到手肘,停在臂弯处便再流不下去——血液如千万根红线般被织回她的伤口,正如尤比曾演示过的那般——簇拥着她的红袍者见到这奇迹一幕,纷纷发出极为疼痛心碎的嘶嚎,精神错乱般翻滚在地,扭曲着姿势捂住自己的胸口。
亚科夫隐约瞧见其中有张熟悉的深色面庞,这叫他的手指发麻。“别怕。”尤比安抚他的手臂。“每个人上去割一点点血就好。姐姐说,从前真要杀人攒出血海来,可现在早不用了。”
可惜,这话不能使亚科夫减少一丝恐惧。
“母亲怜悯她的血脉,不愿接受我的馈赠。”安比奇亚高高举起那匕首。“谁是这有幸之人?”
人们争抢着上前,夺过那匕首,纷纷割肉献血。他们谦卑又小心,不敢过多牺牲,又担心奉献太少。他们的背影拥在一起,将卡蜜拉的头颅挡住了。安比奇亚从人群中缓缓走出,回到尤比身边。
“一会就结束了。”她笑着说。“站累了吧?”
“我不累。”尤比望着那被遮挡的银色塑像。“最后一个是我,对吧?”
“对,记得摘了你的戒指。”安比奇亚又抬头叮嘱亚科夫。“你在他前面。”
亚科夫感到一阵可怕的荒谬,仿佛他们就在参加一场平常葬礼似的。这些举动究竟有何含义,吸血鬼的死亡又意味着什么?可他又想到那些真正平常的葬礼——仪式上唱颂赞歌的修士、尸体眼眶中放置的钱币、哀者手心内点燃的蜡烛。这又有何不同呢?
血淋淋的匕首传了一圈,终于轮到亚科夫手中。他登上前去,瞧那腐朽头颅。
红袍者们的血液在亚麻布中混杂着,积成一片又一片洇湿痕迹。卡蜜拉的头几乎已破碎得瞧不出模样,皮肉呈一种焦黑发绿的颜色。她疲累地躺在那,脸上流淌着一涓涓血红。
亚科夫皱着眉在手指上划下一道,两三滴血掉下。他掉头回去,将匕首递进尤比冰冷的手中。他的主人有点紧张,抓了两次才握紧匕首的柄。
年轻的吸血鬼走上前去,所有人都瞧着他。他犹疑地抬起手,举了又落下。
“我有办法让母亲接受我的馈赠!”他忽然回过头来,向安比奇亚说。
“是吗?”安比奇亚却不阻止他。“那你试一试。”
尤比得到准许,将已经摘下的红宝石指环套回手上。这次他不再耽搁,闭上眼睛,忍痛割开自己的手指。
一阵可怕预感自亚科夫的刻印处蔓延,令他全身麻木。他冲上前去,想阻止尤比,可来不及了——骨肉的血滴于尸骸之上,那破碎的头颅竟转动满是霉菌的眼眶,张开裸露在外的上下颌骨,发出一声嘶哑空洞的惨叫——所有的红袍者全部颤抖着伏在地上,亚科夫牢牢钳住尤比的手,扯着他离开雕像那处。
安比奇亚兴奋地张开手臂,“母亲,安息吧!”她大声呼喊。
戴面具的奴隶们涌上前来,用浇筑的模具围住那似在蠕动的头颅。他们推着一口炎热的大锅,里面装满炽热的银水,迅速倒入模具中。一阵焦糊的烟雾伴着高耸火焰从模具中冒出,伴随着一股难闻气味。
尤比双目发直,愣了半晌。尸体的惨叫似有回音,尚在水宫中游荡。“母亲还活着,姐姐!你听见了!”他想挣脱亚科夫的束缚,可血奴不如他的意。“母亲喝了我的血,她便能活了!”
“我知道这个,亲爱的弟弟。”安比奇亚望着他。“可你只带来了母亲的头,你如何能仅复活她的一颗头呢?我想,她的身体怕是在伊纳尔特那呢。”
尤比挣扎的力道变小了。他张开嘴,不知如何反驳。
“我想,母亲是为你而死的。”安比奇亚怜爱地抬起手,抚摸他与母亲极为相似的面容。“你还太小,难以理解这事。既然母亲选择了死亡,你又用何理由阻拦她、侵扰她呢?”
地下的水宫十分凉爽,不出片刻,烈火熄灭,浇筑已完成了。奴隶们移去模具,一个崭新滚烫而锈迹斑斑的半身人像出现在众人面前。
尤比凝视那似曾相识的温柔面庞。银像闪闪发光,仿佛一面肮脏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