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下场?”
“锡塞罗说,皇帝要将他们都逮捕,财产都没收!”尤比昂起头,像个真正的希腊贵族般抬着下巴。“从明天起,威尼斯租界便不存在了!”
消息像一把钥匙,解开亚科夫心中许多疑惑。一层木门之隔的接待室里,等待出卖地产的威尼斯商人们窃窃私语,仿佛一团急躁的马蜂盘踞在里面,嗡嗡地响。亚科夫从脚下的石砖望向头顶的檐梁,视线投向阳台外灿烂的金角湾,发现海面已被沉重的铁链封锁——他发现自己与尤比不知何时已成为手握尖刀的屠夫,即将切开困兽的皮肉将其宰解;而真正的老饕正手握刀叉,口角流涎,等待他们的收割。
正当他发怔时,园丁急匆匆推开门跑进书房来。“我告诉你守在那!”亚科夫愤怒地斥责他。“找我做什么!”
园丁嘴里念着阿拉伯语,重复一个亚科夫熟悉的名字。他与尤比移步到玄关,立刻便在大门处瞧见那深色面庞的脸——塞勒曼领着一整支马队来访,车上载着数不清的沉重箱子。他挤开围在栏杆前的威尼斯商人们,向亚科夫与尤比微笑致意。
“进租界来可费了我们一番功夫。”他用那平静无起伏的嗓音说。“不过,你们一定正需要我。”
亚科夫无处可去,只得立在书房的墙角,站得腿脚酸痛。塞勒曼的箱子里装满了碟形金币。那样多的金币,亚科夫想,他这辈子从未见过那么多金币,如此巨额的财富令他恐惧。黄灿的金子被锡塞罗用天平如贱菜烂果般快速秤量,流水般分发。门敞开着,商人们按地产多寡排成了队,长队从书房一直排到会客厅的温泉池旁。人们一个接一个捧着文书走到尤比面前递给他。起初,还有人为失去祖业而痛哭流涕、犹豫不决,尤比也记得听从亚科夫的嘱托,小心地查阅每一张羊皮纸上写着什么,扯着嗓子问问题;可商人太多,时间太紧,条款太杂,尤比的眼睛和头脑没过一会就疲累不堪。“都是一样的,是我亲自拟的!”锡塞罗的额头上又冒出汗来,可他的声音愉悦极了。“您不用一一过目,直接盖章就行!”
尤比哦了一声,他的嗓子哑了。他终于也懒得遵亚科夫的话,一张张翻页,径直扣下戒指上的印章。
亚科夫手中签好生效的新地契越来越多,逐渐变为厚厚一沓。他动着胡须下的嘴想说些什么——尤比像个盖章用的机械木偶般动着,仿佛这金角湾的别院成了租界土地的黑心当铺。塞勒曼唤来他们昨日买下的女奴,叫她取些解渴的鲜果饮料发给众人。“愿他们能成功登上离开的船。”塞勒曼拿起一粒葡萄塞进嘴里。“愿这些可怜人们莫受无妄之灾。”
亚科夫冷眼瞥他。起初外面的街道上还传来喧嚣动静,可这会已愈来愈寂静。“无妄之灾?我不信你这样想。”他抖了抖手中沉重的地契册子。“连尤比都觉得,是威尼斯人自食其果。”
“世上谁不是自食其果?”塞勒曼吐出葡萄的皮与籽放在手心。“每个人都只选择了随遇而安。”
亚科夫无可反驳。斯拉夫人的目光沿着队伍的方向扫视——他这才发现,已有希腊士兵寻到宅院大门处,几个刚贱卖了地产的威尼斯商人绝望地怀着冰冷的金子,无法走出门去。他们无头苍蝇般在庭院乱转,可士兵已经包围了这里。
“皇帝与你们是一伙的。”亚科夫不禁感叹。“你们将威尼斯人吃干抹净了。”
“租界消失了,可土地还在。”塞勒曼说。“总要有人在这做主。”
“这还剩下这么多人。”亚科夫问。“他们会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塞勒曼诚恳地回答他。“不过无论如何,我们今天也该忙完了。”
亚科夫感到一阵唏嘘,可他本也无太多同情,更别说对这些素未谋面的威尼斯富商们。队伍中,商人们像呆鹅般伸着脖子望向大门森严的栅栏外。他们瞧见士兵,如石子投入湖面,长蛇般的队一下乱作一团。有人放弃了交易,怀揣地契离开,想从花园翻墙逃跑——商人的体力远不如士兵,他们很快被追上按下,怀中的地契就此成了一张废纸;更多的人龟缩在会客厅内,恳求尤比帮助他们,无论付出如何代价。
“可我没法叫士兵永远不进来!”尤比无奈又自责地从桌前起身。“我能做的只有买下你们的地!”
很快,威尼斯人的恳求变成了恶毒的辱骂。他们从皇帝的不守信义骂到希腊人的自大卑劣,用下流的语言诅咒罗马的贵族与军队。亚科夫见状,拽着尤比的手将他从桌后架出。他向守在大门前的园丁做了个手势——大门被打开了,士兵们举着长矛进门来。
商人们痛哭着跪在地上。他们无力反抗这事。
“安比奇亚一定赚得盆满钵余了。”亚科夫将地契册递给塞勒曼。“拿上你要的东西赶紧走人。”
“这要放在尤比这。”塞勒曼却说。“这是安比奇亚的意思。”
“她想叫我们做她的税官,帮她收钱?”
“这些地产也与这栋房子一同,作为借给尤比的财产,其中收益刚好用作你们的日常开支。”塞勒曼露出平和笑容。“时候不早,我也不该继续打搅你们。”
一阵警惕与惊讶交织着爬上亚科夫的身体。他缓缓放下手臂,将那沓地契册子塞进尤比怀里。塞勒曼不再多言,等到士兵带着威尼斯人离开,他便招呼自己的手下,将剩余的金币与箱子搬回马车,顺便带走了那半秃的公证官——亚科夫想,这龌龊的人不知在这笔生意中捞了多少好处呢。
经过一整日的混乱,尤比与他都疲惫极了。书房与会客厅内满是脏兮兮的脚印与泥土,亚科夫想,该尽快叫奴隶打扫干净。忽然他的胃里发出一阵哀鸣——午饭的时间早过了,可他竟全忘了。饥饿如猛兽一般向他咆哮。
“我早说,姐姐是真心为我着想的。”人一走光,尤比便肆意靠在他身上,甩酸痛的手腕。他的声音哑得像乌鸦在叫。“我们该吃顿盛宴,庆祝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