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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八幕 母神与女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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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拉德?”

“是他管着工匠们。”雅各布又趴回到柜台上,眼睛鬼祟地转。“他就在后面工厂里。”

舒梅尔一下便明白自己要问的人是谁——昨天那又粗又矮的工匠翻倒了自己的包裹,骂自己是该死的犹太佬,今早又送了几个白眼。他不禁在心里抱怨:要是比安卡能记得这事,更细致些告诉自己便好了。可他的雇主正在码头与投机商人杀价,争分夺秒,哪能如此面面俱到。

舒梅尔硬着头皮闯进后门,到工厂去。他故意叫手中的钥匙叮当作响。

“老板叫我回来取账簿。”舒梅尔谨慎地说。“杰拉德先生,您知道放在哪吗?”

干着活的几位工人转过脸来瞧他,眼神不甚友好。其中又粗又矮的那位走上前来。“昨天你说话还没这么好听。”他取了个帕子擦手上的黑灰,不痛不痒感叹一番。“账簿在箱子里,放在柜台旁边。您没瞧见?”

“没瞧见。我看过了。”舒梅尔堆起一张难看笑脸。“穆拉诺女士还在码头等我,我就指望您别叫她等得太久。”

杰拉德仰头端详这笑脸。“这可不怪我。老板的账簿和金币存在一起,我怎么能叫随便一个人开她的箱子,抢玻璃厂的钱?更别说还是个犹太人。”他手里拎着根滚烫粗笨的吹管凑近来。“谁知道你用什么手段弄到的这串钥匙。”

一听见这话,舒梅尔便明白,自己这趟无论如何是找不到箱子,拿不回东西了。“…你要什么证明?”他懊恼地开口,又心惊肉跳地后退。“我可以再去跑一趟。”

“那还用说?把老板毫发无损地带回来,我才安心。”杰拉德笑了。他的眼神像在审视卑劣的骗子与强盗。“赶紧去,把你病恹恹的驴子也带走。它吐得满地都是。”

扫地出门——舒梅尔想,这正是他遭遇的事。他牵着缪斯绕到街道正面,发现雅各布将店铺的大门也关了,不由得大骂一声。他只得拖着缪斯往港口去——那可怜牲畜已经虚弱得走不动路,看来今天本不该叫它坐船。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没过一会,一个人也瞧不见了。四周的街道忽然变得极为寂静,舒梅尔从未见过往日熙攘的租界街头是这般样子。他感觉身处不真实的梦境中,被挤进边缘混沌的世界。缪斯在他身边打了个气味难闻的嗝,催促他醒来,向前行进。

舒梅尔犹豫着,将斗篷兜帽盖在头上。

他贴着屋檐走了一会,头两个碰见的人是两位希腊士兵。“犹太佬?”他们举着长矛跑来,瞥见舒梅尔两鬓的小辫子,又将矛尖从舒梅尔脸上移开。“回加拉塔去。”其中一人气冲冲地骂他。“租界不允许停留。”

“这是怎么了?”舒梅尔瞪着眼睛,嘴唇上的小胡子颤抖着。“为什么?”

两名士兵互相使了个意味不明的眼色。“不管你的事。”他们说着,一边推搡舒梅尔的肩膀打发他走。“威尼斯租界今天不开放。”

“等等!”舒梅尔急忙回头来。“金角湾都封了,我怎么回得去加拉塔?”

“我们不管这个。”士兵说。“自己想办法,别在这停留。快走!”

寂静的窒息抓住舒梅尔的喉咙。他不住地咽口水,想将那窒息感一同咽进肚子里去,落地为安——现实不使他如愿。

空荡荡的金角湾闯入他的视野。码头的木板与石砖被踩得满是足印,遍地狼狈。木头碎屑,衣料残片,单只的尖头鞋,丢失的羽毛便帽,像垃圾般散落在海边路上。不久前在这挤着的男女商人们尽数蒸发般消失。“人都哪去了?”舒梅尔找了个拾荒的本地渔民问。“出什么事了?”

渔民狠狠向地上唾了一口。“这些威尼斯人,全是贪婪、虚伪、邪恶的暴发户,在罗马的土地上肆意妄为。”他痛骂着。“早该这样。”

“早该怎样?”

渔民却不再回答。他懒得理会面前的犹太人,骂骂咧咧地径直离开。

舒梅尔凭着记忆,沿着码头继续寻找。缪斯一见到海水,便一反虚弱常态,四蹄倔强地伸直,拼了命抗拒挣扎。它的主人不得不大喊大叫地拖拽缰绳,累得满脸汗珠。舒梅尔费了很大功夫认出那艘石英砂货船——甲板上空无一人,落着一片尖嘴海鸥。舒梅尔赶走它们,将缪斯拴在栏杆,用力拍打通向船舱的活板门。“有人吗?”他焦急地喊。“帮帮忙吧!”

“滚开!”一副斯拉夫口音的声音闷闷地从船舱深处传来。“这不让进来!”

“我在找人,我不进来!”舒梅尔扯着嗓子。“有位姓穆拉诺的胖女士,要买您的石英砂的,她去哪了?”

“我管不着威尼斯人的事!”那声音生硬地回应道。“问希腊人去!”

希腊人。舒梅尔隐约明白他所指——这是士兵们做的。可为什么呢?他犹豫迷茫地起身,瞭望四周,很快发现了几个士兵。比安卡交由他的一串钥匙从怀里掉出来,哗啦一声砸在甲板上。

“干什么的?”士兵赶过来,又有长矛闪着寒光的尖头贴在舒梅尔鼻子前。这次他们没瞧见他两鬓的小辫子就收回武器,眼神凶狠得不近人情,叫人想起啖过鲜肉、齿舌滴血的野兽。

“我…我在找去加拉塔的船。”舒梅尔缩着脖子,不自觉举起双手示弱。“我不知道这发生什么了。”

士兵们狐疑地瞧他。“威尼斯有犹太佬吗?”有人转着眼睛问。

舒梅尔的心脏一下吊到嗓子眼。他的身份公文羊皮纸就揣在外套内兜里。

“大概没有。”但另个人回答他。“威尼斯的总督不可能给异教徒发公文,用不着抓他。”

他们商讨完毕,收回长矛。“赶紧走。”临了,还有人骂了一句。“碍事的家伙。”

等到士兵们一脱离舒梅尔的视线,他便抄起缪斯的缰绳,沿着海港的每个大大小小的码头寻觅船只。他出了一身汗,衬衣全湿了。他的脑子嗡嗡作响,腿脚手臂似乎全毫无知觉,像没了生命似的凭本能运作。一些关于文明与契约精神的幻想在他头脑中轰然倒塌,激起一片陈旧的尘埃。可他现在没空闲深究这废墟。

总不会这样倒霉的,舒梅尔想。加拉塔每日有那样多的犹太人在租界往返工作,总不会连一艘小船也找不到——他僵硬地行尸走肉般走着,不一会便撞见一大队希腊士兵列队押送着一排衣着光鲜的富商行走。这惊得他牵着缪斯躲在门廊边,心跳叫舌头发麻。等到那些苦苦哀求与愤怒控诉的威尼斯方言远去,舒梅尔又从门边溜出,边祈祷边攥紧缪斯的缰绳。

“上帝啊。”他默念着。“保佑你的选民吧!”

舒梅尔绕过一间小屋,他隐约记得这里有座隐蔽的小码头。像是上帝真回应了他似的,那湾湛蓝海水中漂着一叶轻舟,座位上密密麻麻地挤着人,即将离港。男人女人们或戴着圆帽,或用披肩遮住自己的容貌——看来他们都是犹太人。这船该就是去加拉塔的。

“谢天谢地!”舒梅尔喜极而泣,用希伯来语脱口而出。他跪在码头满是泥污的木板上扒住船头。“还能再上一个人吗?”

船上的所有人回过头来,可没一人回应这话。他们纷纷移开视线。“他们不是犹太人,听不懂希伯来语。”比安卡的声音从舒梅尔身后响起,叫他僵在原处。“船也不是去加拉塔的。”

舒梅尔张着嘴,他干涸的喉咙里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这船通向一艘大船,大船将前往阿卡城,再不回来。”比安卡接着说下去。“要不是假扮成犹太人,没人能逃到这里。”

“那你为什么不上船离开?”舒梅尔回过头。

“我对这艘船而言太过沉重。若上帝叫我殒命于此,我便别无所求。”比安卡的双眼中像是燃烧着两盏窑炉。“但你不一样,亚伯拉罕。”

亚伯拉罕。舒梅尔想,二十余年未有人唤过他这个名字了。他的双手像抓住救命稻草那般死死握住船头不肯放手,指甲嵌进掉漆的木头中。“可恶的犹太佬,你要害死人了!”船夫催促着拍打他的手。“要上便上,不上就松了手!”

所有记忆如雷电般在舒梅尔眼前滑过。他的视线从比安卡的面庞移到缪斯的鬃毛,从金角湾闪烁的海水移到加拉塔对岸的塔楼。他的思绪从威尼斯飘飞至此,又跃过河流、草原与雪林,奔向特兰西瓦尼亚的深山之中。

那些手指颤抖着松开船头,木板很快被打湿。船只迅速远去,从舒梅尔的掌心风似的逃离。可怕的悔意立刻汹涌着冲刷他,叫他几乎难以站立起身,只得趴伏在码头。

比安卡的视线投向拐角。那里正有士兵的脚步声掺着金属札甲的碰撞叮当作响着前来。“想不到你如此有骨气。”她赞许道。“比许多威尼斯人更像威尼斯人。”

舒梅尔被吵嚷的希腊士兵们拖起,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很快,长官模样的人从他的怀里摸出那卷羊皮纸,懊恼地向士兵们展示训话。

“我们不会死的。”舒梅尔忽然扭过头。他努力地捋着舌头,像在祈祷般虔诚地张口。

“我不知世上是否存在你我的上帝,可我知道,世上有力量无穷的神明。

“只她们一念之下,便能救我们于水火之中。”

他的驴子哇地一声呕吐在海边,四肢瘫软着倒下,任凭士兵们如何再拽,也没法动弹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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